小说家的敌人 永远是自身的贪婪毕飞宇答客问

中国大陆作家毕飞宇(见图)曾被媒体形容是「最了解女人的男作家」,他以《玉米》、《青衣》等作品享誉文坛。(本报资料照片/书封由九歌出版社提供)

中国大陆作家毕飞宇曾被媒体形容是「最了解女人的男作家」,他以《玉米》(见图)、《青衣》等作品享誉文坛。(本报资料照片/书封由九歌出版社提供)

中国大陆作家毕飞宇曾被媒体形容是「最了解女人的男作家」,他以《玉米》、《青衣》(见图)等作品享誉文坛。(本报资料照片/书封由九歌出版社提供)

毕飞宇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一出版就造成旋风,十万册在三天内售罄,台湾版由九歌出版。(九歌出版社提供)

毕飞宇经历十五年终于推出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九歌出版社提供)

毕飞宇著作《平原》(见图)、《推拿》。(九歌出版社提供)

毕飞宇著作《平原》、《推拿》(见图)。(九歌出版社提供)

编按:2003年非典结束后的夏天,南京第一医院泌尿外科连续出现了六例死亡,全部因为肾脏移植病人深度感染的并发症,主刀的外科医师傅睿,在经历第七例病人病逝后,陷入了现实和精神的双重危机……继2008年《推拿》出版后,大陆作家毕飞宇睽违15年之后终于推出长篇小说《欢迎来到人间》。5月份《收获》杂志刊登,十万册在三天内售罄,被形容像一股「飓风」扫过文坛。在台湾版出版之际,毕飞宇特回答九歌出版社总编辑陈素芳提问,谈新书和小说创作。

■ 我配得上满头的白发

问:相较于你过去的作品,《青衣》、《地球上的王家庄》、《玉米》、《平原》等,历史感强乡村色彩浓,《欢迎来到人间》则是一部现代感、城市感十足的作品,这是毕飞宇挑战毕飞宇,为什么给自己下这样的挑战?

毕飞宇(以下简称毕):不是,对我来说,这不是挑战,写《玉米》和《平原》才是。从上世纪80年代后期开始,伴随着我们的开放,我的有关小说的认知正是从现代主义小说开始的。写了十多年,我产生了回望的冲动,作为一个上世纪60年代出生的作家,我怎么能够规避那个时段的历史书写呢?然后我就开始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那些作品给我带了意想不到的成功,以至于人们都忘了我之前的创作。写完了《平原》,我觉得我的历史书写可以告一段落了,然后就有了《推拿》。《推拿》的书写物件有些特殊,它其实是当下的、都市的,但是,读者很可爱,他们不这么看,他们过多地把《推拿》纠缠在人道主义书写上了。

我想这样说,无论读者怎样吃惊,如果你把我三十多年前的作品翻出来看看,比如说,我1994年之前的书写,你会发现,这一切是多么地顺理成章。《欢迎来到人间》就是我头上的白发,时候到了,它自然就会长出来。我想告诉你的是,我配得上满头的白发。

问:这部作品第一个挑战就是主人公傅睿是一个泌尿科主刀的医师,隔行如隔山,但你在描写医院生态、医生手术细节,乃至病患家属心理,都十分细致,你是做了怎样的准备?是怎样的机缘,让你选择这样的题材?

毕:这是一个挑战,其实也是一个作家的分内事。一个作家不可能什么都知道,不知道你就要学习。我的作法很简单,就是到医院去,花很多的时间去学习、去体会。当然,我这个学习和医科大学的学生是不一样的,我在「医学上」并没有那样精确,我的重点还是人,严格地说,医生。我的工作是,我必须让医生是医生,而不是编辑或者司机。这并不容易,你需要面对面。

我想老老实实地告诉你,那些年我没有读过一本医学方面的书,我就是面对医生,听他说,看他做。同时我也要告诉你,严格地说,我的作法其实是不被允许的,我只能见缝插针。这就需要大量的时间和耐心。

问:做为主角的傅睿是好医生、好儿子、好丈夫,护士口中的「偶实派」。选择这样外在完美的形象,你想探讨的是什么?

毕:我不知道傅睿是不是完美,我不介意这个。我捕捉到的傅睿就是这样,我忠实于我的感受和想像,他就是这样。这个形象也不是一下子形成的,他取决于时代、他周边的人际,写到最后,他就是这样。

■ 在坚持与放弃中挣扎

问:你曾经说这部小说是「我想写」,而且历经15年,期间从一百多万字删减至现在20几万字?过程中是否曾经想放弃?完成之后又是怎么样的感觉?

毕:首先我想对你说这一百多万字,你千万不要误会,我没有把一百万字的小说删减成现在这样,那样疯狂的事情我不会做。这部小说我写偏了好几次,好几次写进了死胡同,也就是继续不下去了,我只能推翻。我推翻过好几次,这一来工作量就变得巨大,我总体的工作量一定不止一百万字。一百万字,那自然是一个噩梦,写完之后我无比地轻松。在这个漫长的岁月里,我的人生其实就有一个内容,在坚持与放弃中挣扎,是的,我很挣扎,很煎熬。再过几个月我就迎来六十岁的生日了,我想说,写完了《欢迎来到人间》,我这个生日会很踏实。我的这六十年很值得。

问:我认为你这部小说的城市感写得十分成功,从城市的外部,像一开始就像长镜头俯瞰这个城市,城市生态,像菁英训练班,农家乐等,更精彩的是人物,由乡下进城市的郭栋、小蔡。为什么选择这些面向切入?

毕:感谢你啊素芳大姐,问题是,我在乡村只生活了十年多一点,余下来的近半个世纪都在城市,我能把乡村写好,为什么就不能写好城市呢?其实,所谓的写城市一点也不重要,重要的是写我们的当代人。你知道的,我们的城市化进程已经三十多年了,我们生活的重点与重心早就在城市了,不写城市,如何去把握我们的当代性?许多时候,作家写什么,其实也由不得他,生活是如何推动他的,他就往哪里去。时代是一列高铁,你上了去北京的车,你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去广州。

■ 面对存在,唯有自由可以应对

问:这部小说最大的特色,就是有大量的意识流,当你在处理这些意识流的时候,你会不会担心造成读者的阅读障碍?

毕:我不担心。意识流的写法是一个很老套的东西,起码一百年了。现在是用手机看时间的年代,如果我送你一块瑞士产的机械表,我怎么可能担心你不认识时间?技术问题我永远也不担心,我是一个形象良好的作家,即使作品有一些障碍,即使我从头到尾都用了意识流的写法,我也坚信我的读者有能力、有耐心,我不担心我的读者会认为我在瞎写、乱写。我的读者都知道,我没有那样的记录。

问:这部小说,有好几对夫妻,每对都不一样,每对都精彩,这对你来应该不是难事,你是怎样琢磨这些精采的情节?

毕:这部小说从一开始就是这样设定的,围绕着几个家庭。你说得对,家庭与家庭它不同于人与人,它是人与人的一个变种、一个拓展、一个深入。可说到底,它还是人与人。可这又有什么特别的呢?我有能力写好人与人,就必然有能力写好家庭与家庭。

问:大家都说你是最会写女人的男作家,但我看这部小说我觉得你对男人尤其是老男人的描写也十分精彩到位,像老赵,老傅,你觉得老男人有哪些特色?

毕:我一直说,所谓「最会写女人的男作家」其实是媒体的一个噱头,这是媒体的说法,如果我的记忆不错,这个说法最早就是从台北传出去的,它属于良好的行销。可是我们必须知道,小说专业上从来都没有这个说法,专业的说法是写人物、写人物关系。作家要写人,怎么能不写女人?不会写女人的作家是很可疑的。

你说得对,这部小说里我写了很多老男人,素芳大姐,你不要忘了,我自己就是一个老男人,老男人有哪些特色?在我看来,你首先得面对一个人的本我,还有个人史。老男人是本我的放大与缩小,哪些地方放大了,哪些地方缩小了,这就是时代的特征。所以,反过来说也一样,你把时代感受到了,你把握老男人也就有了路径。

问:我觉得你创造光头这个类神棍,有趣,讽刺,为什么想要塑造这样的脚色?

毕:这只能说,我认识的神棍太多了。我甚至想告诉你,如果我对自己丧失了警惕,我也有可能变成这样的神棍。

问:你处理这部小说遇到最大的困难度在何处?

毕:还是医学方面的,严格地说,临床。十多年前,就在我决定写这部小说的时候,我是多么地自信,我觉得只要我在医院里呆上足够的时间,我完全可以对付这部小说。我采用了一个很疯狂的结构,整部小说都摁在医院的内部。结果,到了一半,我写不下去了。那是我极为艰难的时刻,我并不知道我选错了方向,我能感受到的是我的江郎才尽,这个太痛苦了。还有什么比一个作家江郎才尽更痛苦的呢?有一天我突然惊醒了,不是我的问题,小说发展自身失去了势能,这个发现给了我第二次生命,我毫不犹豫就把小说推翻了,只保留了第一章。我想这样告诉你,小说家的敌人永远是自身的贪婪,如论你有怎样的雄心壮志,你都不可以挟泰山以超北海。

问:文中有许多段落身体的状态应该是与心灵有关,你如何拿捏身体与心灵的连结?

毕:不用拿捏,这不是技术问题,心灵是存在,面对存在,唯有自由可以应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