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字的人】作家舒國治:每個人寫的,是自己的體

舒国治与他的手稿。 左图/陈敏佳摄影、右图/胡士恩摄影

我常想,写字或不写字,往往是先天上的。

60年前,我开始拿起铅笔写起小学生该写的字,到30年前没被电脑键盘的打字改变,其实有先天上——也就是血液里——的来由。

即使写地址、留电话可以用手机,甚至今人早以email通信而不笔写于信纸、再贴邮票于信封、投入邮筒,然写字的人仍然有太多的写字时机。

所谓「写字的人」,大约要看他写得常不常、频不频,或写得好不好。更甚至写得爱不爱、迷不迷。

一般言,写得常、写得频,甚至写得多,常赖是职业。比方说作家。

我固然也写稿,所以一个星期里可能写上几千字(勤奋时),也可能只写百来字或几十字(懒散时)。但总算是一辈子没放下笔来的那种职业之人。然而实不是长篇连载作家像高阳、倪匡等一辈子会写下几千万字之量。

我即使振笔疾书,不会急着把稿纸一张接一张连着往下密密麻麻的写到底端。我比较习惯把这篇五、六页的文稿略有节奏的写在空白的纸上。令这件事比较像「写字」的情态,而不只是「写稿」的情态。

也即,我会考虑前面说的「写得好不好」。

至于爱不爱、迷不迷,也可一说。

自己除了写字,也爱看字。这很重要。像中医写药单,常有好笔墨。我也会注意他写的甘草几钱、白术几钱、黄耆几钱。更喜欢窥看家庭主妇用磁铁贴在冰箱上的菜单。

这类字的可贵,乃它是平常心下流露出来的字,最有可能得出天成的情状。当然「好的」天成情状,要有相当多前面岁月的浸润演练,这就是艺术的因由了。

印刷店剩余纸材钉制成的小册子,不到手掌大,舒国治旅行时随身携带,在日本时常在小册子写汉字与人沟通。 图/胡士恩摄影

《合肥四姐妹》中,有一人是书法家,但她随手用原子笔写的贴在冰箱菜单,未必胜过其他不是书法家的姊妹。

太多的妈妈们不是书法家,但她们的冰箱贴字,太多太多写得好的。我小时看我妈妈写在纸条上的字觉得好,后来在人家家看张妈妈、李妈妈等的字,好的也很多。他们不但不是书法家,还很少写字呢,但都能有可看之处。所以我前说,写字和先天有关。先天,当然包含时代。

我最喜欢讲的两句话「烧菜当烧家常菜,写字宜写百姓字」,主要讲烧菜不需必用鱼翅鲍鱼之材,不需刻花摆盘;写字不需假想为少林寺题牌匾、为道场题「随缘」,亦不用时时写成大型展场之挥洒体。

我除了写稿用原子笔,也就是「硬笔字」,其他时候,原子笔也用得很频。像在餐馆点菜,有时自己写在白纸上。在「秀兰」,我可能写「虾仁豆腐(请白烧)」。在「南村小吃店」,我常写「面条烂一点,谢谢」。

在演讲时,我通常请他们备黑板或白板,为了写上几个关键词。这种字,是大字。尤其粉笔字,也是一种书写体。有一次他们说没黑板也没白板,我说那就找一叠白报纸(其实是「麻将纸」)架在画架上,再备一支毛笔(别给签字笔)就行了。

结果只用了两张纸,总共写了十几、二十个词,但效果很好。在纸上写下的关键词,是为一种停歇,令他们换一口气吸收。那是演讲的韵律。

又有一次在台下点歌,我写了一首歌名请服务生递给台上歌手。不久这位在台上即兴登场的业余女歌手也唱了。过了半小时,她下台到我们这桌打招呼,她说「可不可以把这张纸条送给我?」我说当然。这时我才注意到我在这纸条上不经意写下的六个字,简简净净,好像还蛮悦目的。她说她要留下来,放在客厅进门的矮几上,给她半夜回家、有些叛逆的女儿看。

你道上面是什么字?「我等着你回来」,一首白光的歌名。

我写毛笔字,则是人到中年,遥想少时临过几天帖、又中学的作文课必须用毛笔等等曾经和毛笔字有点过从的岁月,于是在中年时有点想「旧技重拾」那么点乐趣。于是便开始又写了起来。

舒国治形容写毛笔字是「旧技重拾」。 图/胡士恩摄影

旧技重拾,也像幼年打过几年拳,忽忽老来,这又想动动身手,结果一打,更有味道也。

写毛笔字的临帖,和弹钢琴的照谱弹,以及打拳的照招式学打,有可相提并论之处。其中弹琴最会弹得与原曲(不管是萧邦或德布西)极像。打拳亦可极像师父所教。只有写字,当年的临帖,通常不会全面呈现在你如今手下的这些字。

也就是,字最受主人的自由变化。

而你弹《月光》,必然弹得有板有眼。你打郑曼青三十七式,必然和原初教的招式相当的近似也。

寻常中的写字,如硬笔字,更是自己随着岁月结出来的形。每个人写的,是自己的体。

哪怕毛笔字,你原来临的是王羲之、褚遂良、《张迁碑》、《乙瑛碑》,甚至偷偷临过一点点李叔同,但最后你写出来的,才是你自己流露出来的那副模样。尤其是硬笔字,和昔日临帖临碑写出的勾勒、快慢,再也不同矣。

◎责任编辑:胡士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