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华 | 县中是教育竞争的最佳载体

杨华 (武汉大学社会学院)

县级是省域高考竞争的最佳层级,县中是教育竞争的最佳载体,能够满足多方教育主体的需求:县域内学生家庭低成本参与高考竞争的需求;县级政府的高考教育政绩需求;县中出人才、出声誉的需求;市级政府的高考教育政绩需求。

一、教育竞争载体:县中、市中抑或"超级中学"?

根据调查,由于高校招收指标是定额发放到省域内的,省域内的学生参与竞争既定名额。也就是说,高考是在省域内竞争,而不是省际竞争。那么,省域内的竞争,省级政府是竞争规则的设置者,而不参与竞争,参与竞争的主体包括市级政府、县级政府、高中学校、学生家庭。学生参与竞争的目标是脱颖而出考上大学;高中学校的目标是考出更多一本、二本学生,赢得教育声誉,吸引优质生源和师资;县政府或市级政府的目标则是出教育政绩,为辖区内教育流动拓宽出口。市级政府的教育目标与县级政府的教育目标可以一致,也可以不一致。前者是指市辖区县有教育政绩,加总可以成为市级政府的教育政绩;后者是指市级可以只依靠个别市级中学在全市范围招生出教育政绩,这会与县级政府的教育政绩需求有冲突。

从调查来看,高考竞争有三个层级:一是以县域为层级、以县中为载体的竞争,该类竞争将教育竞争限制在县域范围,学生只要中考考上了县级高中,就有较大机会考上好大学;二是以市域为层级、以市级重点中学为载体的竞争,该类竞争因县中衰弱而使竞争扩大到市域范围,学生只有考上了市级重点中学才有较大机会考上好大学;三是以省域为层级、以"超级中学"为载体的竞争,该类竞争建基于县级中学、市级中学全面衰败之上,意味着学生只有进入"超级中学"才有可能考上好大学。那么,在县级高中、市级高中、"超级中学"三个载体中,哪个是参与高考竞争的最佳载体?

二、低成本、高收益教育竞争模式:以县域为层级,以县中为载体

教育竞争的最佳载体需要满足两个基本条件。一方面,高考指标是既定的也是稀缺的,竞争就很激烈,那么,在优秀学生、优秀师资、其他软硬件等教育资源有限的情况下,要想在激烈竞争中胜出,教育资源就得集中配置。另一方面,教育资源的配置又要能够满足大多数学生低成本参与竞争,即不能为了集中资源而抬高学生家庭的教育支出,从而形成对无能力支出家庭学生的教育排斥。

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地处乡镇的普通高中只满足第二个条件。它可以让辖区学生低成本参与教育竞争,但是乡镇各类教育资源稀缺,高考的竞争力不大。因此,就单个学校而言,一般的高中学校不是独立的参与主体。但是"超级中学"可以作为独立的参与主体参与省域竞争。那么,在县域,县级政府要参与省域竞争,就不能让每所高中都给自己出政绩,而需要集中资源打造几艘高考"航母",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县中。一般中西部区县资源有限,一个区县只能支持一两所县中发展。这样县域内其他高中事实上就得朝其他方向或特色发展。集中力量发展县中满足以下两个基本条件:一是能够集中全县资源备战高考;二是乡村优秀高中生进城读高中虽然成本较乡镇高,但一般家庭能够承担得起,因而额外增加的教育负担不大。

到市一级,优质资源更多,如可以集中全市的优秀学生、老师到一所学校如市一中,办好这所学校就可以出教育政绩。但问题是集中到市一中读书的学生人数少,竞争性压力大,学生家庭需要额外增加教育成本参与进入市级学校的竞争,这样就会排斥不能额外支付成本的学生家庭,特别是农民家庭。

质言之,县级是省域高考竞争的最佳层级,县中是教育竞争的最佳载体,能够满足多方市县政府、家庭、学生的教育需求:一是满足县域内学生家庭低成本参与高考竞争的需求;二是满足县级政府的高考教育政绩需求;三是满足县中出人才、出声誉的需求;四是满足市级政府的高考教育政绩需求,因为每个县都有教育政绩它就有政绩了。同时,县中有高考业绩,县域社会的教育期待就有出口;学生就会留在县域内就读初中、高中,而较少流动到省、市就读,节省了家庭教育资源,一定程度上降低了教育焦虑和竞争。

三、以市中为载体参与竞争:排斥性和教育成本"双增"

随着跨区域招生的放开,一些省会城市的民办教育集团、"超级中学"、重点中学就会通过各种渠道、政策、措施,在全省范围内"掐尖"招生,从而将各县最优质的生源集中到少数学校。其结果:一是县中生源得不到保证,高考业绩下滑,县级政府的教育政绩阙如;二是优质学生流动加快优质老师外流速度,县中教育质量进一步下降;三是县一级没有高考业绩,意味着市级政府也没有教育政绩。县、市级政府都很着急,县级政府面对优质生源、师资外流无能为力,但是市级政府还有回天余地。市级政府的招数是集中全市的优质生源和师资打造市级高考"航母",在招生上也就是全市"掐尖"。这样,虽然县中的颓势不可挽回,但是多数优质考生还留在本市,市级仍可以出教育政绩。每个市都这么做,就意味着省域高考竞争的主体从县级政府变成了市级政府。

市级作为教育竞争的主体,意味着学生需要通过市级学校参与全省高考竞争,会导致如下结果:第一,市级政府有教育政绩,而县级政府没有教育政绩,县级政府对县中的投入就不会那么积极,县中进一步衰弱;第二,初中学生升高中从参与全县竞争到参与全市的竞争,教育竞争的压力向初中下移,加剧县域内的教育焦虑;第三,初中升学竞争加剧,初中压力加大,学校就会加强班级的分化管理,从而放弃大多数学生;第四,县中衰败,县域内没有教育出口,一些富裕家庭就会从子女小学、初中开始就将他们送进地市以上学校就读,以提高考上市级重点高中的概率,这样就会使县域小学、初中生源流失,留下来的都是走不出去的家庭的学生,破坏县域中小学正常教学、管理秩序,最终的结果是县域中小学跟县中一样衰败。

从层级上来讲,乡镇层级的资源体量不够,无法参与省域教育竞争;地市有足够大的资源体量,但是以它为主体参与教育竞争,会加剧县域教育体系瓦解和造成较大的社会排斥。县域则满足资源体量条件,社会排斥较小,家庭教育成本也相对较低,同时造成的竞争压力又相对较小,因此,以县域作为教育竞争的层级最为合理。

四、"超级中学"模式:个体家庭直接参与全省教育竞争的模式

高中教育是基础教育,教育方式主要是知识灌输,而不是创造新的知识。因此,只要教师团队有足够的教育教学经验,就能够胜任高中教育。各县的县中办校时间长,有文化和经验积淀,聚集了全县最优秀的高中教师和全县最优质的学生,因此在全省的高考竞争中都会有清北生和一定比例的重本率。在一般情况下,全省县中的水平都差不多,只有个别县中会因为县级人口规模大、资源丰富等在高考上多几个清北生。而"超级中学"之所以成为"超级中学",经验不外乎两个。一是在全市或全省"掐尖"招生;二是将应试教育做到极致和极端。但是某省四大名校、某师附中、"老白干"中学的校长们到其他学校或外省传道授业时,却闭口不谈这两条基本经验。

"掐尖"是"超级中学"最大的经验和秘诀,结果是其触角所到之处寸草不生,县中无一幸免地衰弱了。我曾采访过黄冈某县中的一位经验丰富的老师。他介绍说,该县中十年前每年都有五六个清北生,多时达到八九个。后来某师附中和黄冈中学都来校"掐尖",每年该县要向某师附中输送上十个优质生源、向黄冈中学输送三四十个优质生源。该县中被"掐尖"之后就一蹶不振,不仅清北生没有了,重本率也大大受挫。头一两年高考不行还被认为是偶然,连续多年考不好,较好的初中生源和家庭条件较好的初中生就会纷纷涌向地市和省会城市,县中的生源也就越来越差。没有优质生源,再有经验的老师也教不出好的学生和好的成绩来。该县中过去物理还是化学在全市是最好的,有一群在全市叫得上名的专业老师。其他县市的县中都来他们这里取经。被"掐尖"之后,该县中的物理(或化学)成绩也掉在了其他县市之后,使得那群有经验的老师蒙圈了,以为是自己的经验落后了,别人有了新的经验,不断地到其他县中去学习,结果要么发现别的县中的经验是从自己这里学过去的,要么学了人家的新经验也不起作用。

跟我一起调研的陈博士是武汉市下面区县一中的毕业生,该一中也被"掐尖"得厉害。因为尖子生都被"掐"掉了,陈博士作为中上水平的学生就成了年级第一名,在高考时他以全校文科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华中科技大学。他介绍说,每次模拟考试,因为自己总是第一,没有尖子生的参照系,他也不知道自己的问题在哪里、从哪些方面提高,因而学习出现内卷,成绩提不上去。班主任和科目老师也存在没有参照从而无从找问题、找优点和经验的困惑,造成高中各年级中上水平学生成绩停滞不前的问题。也就是说,有尖子生作为参照时,中上水平、中等水平的学生的成绩会稳步提升,因而预期可以考上更好的大学;一旦被"掐尖",中上学生预期自己的成绩提高不了时,也会流动到有尖子生的学校,造成县中优质生源的进一步流失,中等水平的学生的成绩就可能不升反降,县中高考成绩就会越来越差。

在许多省份,如四川省、陕西省,"超级中学"不仅使县中衰弱,也搞垮了市级中学,使得全省中考学生只能盯着少数几所"超级中学",使全省学生和家长意识到"只有进了'超级中学'才能考上好大学"。后果是:第一,以"超级中学"为载体参与全省竞争,本质上是个体家庭绕过县中、市中直接参与全省高考竞争;第二,教育竞争从过去全县初中毕业生竞相进县中,到竞争进少数"超级中学",教育竞争的层级从县域扩张到全省,即全省初中毕业生竞争少数"超级中学"学位,竞争压力和教育焦虑加大上百倍;第三,在以县中为载体参与竞争时,竞争的是县域教育资源的集中度和学生个体的努力程度,而当教育竞争以"超级中学"为载体时,竞争的是个体家庭的经济能力,经济条件越好的家庭越能在更低学段时就将子女送到地市、省城读书;第四,当个体家庭在全省进行教育竞争时,竞争压力越来越大,教育竞争就会向低学段转移,从幼儿园、小学学段就开始竞争和择校;第五,县中衰弱使个体家庭直接参与全市乃至全省的教育竞争,使全社会陷入教育焦虑之中,基础教育越来越内卷化。

选自 杨华著 《县中:中国县域教育田野透视》 2024年7月当代中国出版社、重庆出版社联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