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父亲和孩子
作者与母亲合影
◎刘成瑞(当代艺术家)
我做出这个选择,仅仅因为想成为艺术家
我们知道,中国古代的艺术家是文人,古代的文人大部分当过公务员。欧洲中世纪的艺术家是画师或工匠,承接达官贵人或教堂的业务,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老师就是这样的。那么,被称为艺术家并自称为艺术家的我(至少简历中我是这么写的),到底在做什么,为什么可以是艺术家,而不是无业者、普通人、作者、画家或诗人。是的,我涉猎各种领域,这并不是说我对获取各种猎物感兴趣,仅仅因为我有大量完整时间的同时恰好是摩羯座,也就是我不善于荒度光阴,想把指间无缘无故流失的没有工资和社保的时间抓住,以此来争取一个象征意义上完整的空间。
这月初我定了回西宁的机票,因很少去大兴机场,三元桥转地铁到草桥站时,发现已经赶不上飞机了。这是我第一次误机。改签实在太贵,正常情况下我会折回家改日再出发,但这次我果断转地铁到西站,出地铁站买了瓶白酒直奔火车站。也是在很多年前的一个中午,朋友秦晁把我送上去往北京的火车,他是乐队的贝斯手,一头笔直的长发,唇钉的光在高原的烈日中闪耀。我至今仍记得他的不甘和不舍,脸上弥漫着一种复杂的哥特式的忧郁,他比我更想去北京,入住树村,成为北京的摇滚歌手。我辞去教职,捷足先登,这是稍微有点骄傲的。另一方面,我们都清楚,等待我的必然不是鲜花、掌声和安全,而是艰难。而我做出这个选择,仅仅因为想成为艺术家。
只是这次回去,不是度假探亲也不是参加艺术活动,而是为了我的孩子弗。他得回原籍上初中,我作为父亲得回去了解一下情况。回西宁我住在父母家,对,我还有个身份是儿子。比起哥哥和弟弟,我当然不是一个省心的儿子,从离开青海至今,让父母操心不已,尽管我是众所周知的非常努力。
我总想把父亲这个身份做好,做极致
作为一个父亲,为了孩子,再一次回到家乡。这时,我当然不是艺术家了。
我主动地联系在县城当校长的高中同学,虚心请教应该准备哪些资料;第一时间联系在西宁开公司的大学朋友,看能不能帮我开一个工作证明;计划让孩子入学的学校很有才华的谢昀元老师是我哥们,我找他彻夜喝酒,在恰当的时候把这条重要信息传播过去:我弗进校后如果有霸凌之类,拜托喊一嗓子。他嗓门大,喊一声至少能保我弗三年太平;在进入任何一个办理手续的机关单位时,我会主动地摘下两只手上的大戒指,并尽量不让他们看到我残缺不全的手。我怕因为我跟别的父亲不一样,而对办手续这件事产生干扰。我想让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很普通的人,没有个性,循规蹈矩的安全的人。尽管我对世界充满友善,只是面对自己的时候有点残酷。更不敢让他们知道我是艺术家,那很尴尬,象征意义上的艺术家是离经叛道、不务正业的,不可能为了另一个个体,哪怕是自己的孩子而改变自己。而我做出这些改变是那么的自然,甚至迫切。
我相信,这时候,我跟每一个父亲一样,是一个普普通通的父亲,一切为了孩子。要不然,我不会原谅自己,哪怕仅仅因为只要我还活着,他就得叫我爸爸。而且在漫长的一生中只叫我一个人爸爸,这是一种荣誉,这比被称为艺术家更具体、真切。
有时候我会窃喜,就我这样的人,竟然还有个孩子。因此,我总想把父亲这个身份做好,做极致。我是这样理解我的孩子的,首先他是神给世界的礼物,其次是人类中的一员,再次他是他自己,一个独立的个体,最后才是我的孩子;至于他的学生身份,我从来没有考虑过,自然也不关心他的学习,只在乎他是否快乐,是否健康,是否有幽默的能力,是否能阅读,能吸收养分和知识。因此,作为父亲,我还是相对称职的。
但我总是做不好自己父母的孩子,很少去电话,没有工作,参加的展览活动大部分没有收入,父母也理解不了我这么多年不参加具体的工作还能活下来这一事实。但父母似乎知道,我从事的是一个虽然艰难但极有意义的事业。
艺术家、父亲和孩子,这三个身份稳定地支撑起了我的人生
记得很多年前,阿妈边做鞋底边说:我这辈子差不多白活了,但你不一样。父亲九年前来北京,见我在小区门口没按喇叭停车礼让行人后,摇头叹息道:这件事儿做得好,素质很高,工作上一定要加油。2014年我计划深入康巴藏区完成一个艺术项目,阿妈说:容易出名的事儿别干,安安全全回来。我谨遵教诲,以淡入淡出的方式完成了《澜沧江计划》。
初到北京三年后第一次回青海,与父亲饮酒聊天,见我放酒杯有点用力,他举起酒杯缓缓说道:酒杯要轻轻地放,不管什么酒。还有,你说的艺术我不懂,但你要做自己的艺术,不要画行画也不要去当助理,家里有你哥哥和弟弟,我的退休金也不低,可以支持你做艺术……有一年,也快十年了,我回青海想策划第一届青海双年展,见我每天跑出去拉赞助,阿妈问我,你的展览需要多少钱?我说,几千块够了,场地大阳(大学同学)免费提供。她说,别出去跑了,我给。我母亲就这样成了第一届青海双年展的赞助人,而且可能是极少数不识字的艺术展赞助人。当然,阿妈赞助的是我,她的儿子,但另一方面,她肯定认同我所做事情的意义。
我知道因为这些,我才能坚持这么多年,保持着艺术家该有的纯粹,也从来不诉苦,不抱怨。而父母的这些观念和支持,成为我艺术的潜在支撑。我觉得博依斯所言的人人都是艺术家,说的就是每一个人都有着对艺术的理解,对未知的渴望,只是大部分人不创作不发表而已。那么,我是否背负了父母亲对意义的追求?
卡夫卡曾说过,以作为职业作家来写作,是可耻的。同理,以作为职业艺术家来创作也是,这个身份迫使艺术成为艺术品,纯粹的创作不得不进入艺博会面对市场。好在,不是所有的艺术家都需要面对职业艺术家的困境,比如世俗意义上极为成功的艺术家和谢德庆这样的艺术家,前者被世俗仰视,后者被世界仰望。我们知道现实世界不是两极分化的,仍然存有广阔的未知地带需要去游荡或冒险。而我需要做的是用职业艺术家的面具保护好作为艺术家的象征意义,依然保持纯粹,以及开放性。我相信,也有不少艺术家是这么做的。
艺术家、父亲和孩子,这三个身份像个铁三角,很稳定地支撑起了我的人生,也是我最大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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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榆园
供图/刘成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