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病房的那一夜

散文

虽然只是小手术,但人生第一次进手术室,我仍认真思考起是不是该拟分遗书?纯属傻气的焦虑心情,几番起伏,暗嘲自己荒谬可笑,也就不了了之。

手术前一天,办理住院登记,娇小的护士,亲切问候,填录个人基本资料时,关怀病由,那眼神太暖软恳切,明知不需要,我还是忍不住眼眶温温,掏心掏肺,细说从头。

三人一室的健保病房,其余两床始终空着,窗玻璃上干掉的水渍印如雾霾,午后的阳光像浸入溪水般糊糊的。晚餐时刻,向护理站报备一声便下楼觅食。为了缓解紧张,以免消化不良,与陪病的B临时决定回家晚餐。

很仪式感地将外带的肴馔,装盘入碗,再佐以素喜的日本电视频道,吃没几口,手机响起,那陌生号码来自中午的护士,因为她只剩十五分钟交班,请我先上楼补签稍早遗漏的自费麻醉同意书。自然,我是赶不及了,当她一听我擅自返家,柔嗓瞬间尖声,我也才知道一旦系上列着身分识别条码的手腕带,只要离院就必须请假。就像学生不能随意翘课,工作不能随便翘班。

夜幕掩落,病房的窗如黑镜,反映一盏微光下的我与B,像一颗安静的长镜头那般深邃。

没有宵夜习惯,午夜过后不能饮食的规限倒也没什么影响,本以为腹囊空空很好眠,实却不然。没有认床,不是枕扁,而是粉橙的薄被与床包作祟。熄了灯,躺平,倦意悄袭,朦胧间,一丝痒意从足踝搔起,然后就像一滴接着一滴坠地的雨溅开的水花,那痒啊,在我遍身上下肆虐,颈胸肘、腰膝腿,无一幸免,最后甚至连头皮都遭殃。我像是一座俯卧的山丘,醒来的螨虫,沿着棱线漫游,仿佛忘情于风光无限好。

这儿抓抓,那儿挠挠,螨虫驱散了困虫,愈睡愈清醒。一旁狭隘陪病床上的B,鼾息浅浅,偶尔辗转,想来也是睡得不太安适。

房里黯得够深,月光浇下来的明亮银色格外清澈。

门廊外,有留心放轻的脚步窸窣、机具节奏稳定的压缩运作声,也有床前大片遮帘在轨道上的滑动、双手在提袋里遍寻不着什么的左翻右掀,隔墙人语渗漏过来,不清晰,但能辨明那沧桑声线是一对老夫妻......医院的夜晚,总有人是无眠的吧。而我失眠,恍然又惶疑起,会不会在手术台上被麻醉之后便永远地睡去?

我懊恼自己,怎么轻易就放弃先写好遗书的念头?

其实犹未太迟,点开手机,我急欲记下些什么。萤幕蓝光照亮的脸容投映窗面,像一只青面鬼。脑子里明明萦绕了很多事,但临要化成字,却全都变得鸡毛蒜皮,若真留成遗书,不是废话,也像笑话。那一刻我思忖,或许自己的梦想愿望或任何未完成的,一离开了内心的秤,对于他人就如鸿毛,没有重量。而如果对某些人或某个人的爱字在平常日子里,已是深莽野林里的云豹踪迹般无声无影,徒然的一行字,会比亲口一声更珍贵难得?

我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真的睡着过,当护士在手臂静脉扎定吊点滴的针时,我撑开凝重酸涩的眼皮缝隙,瞥见了窗外一抹微微泛白,灰扑扑的,犹如我昏昧的意识。

终于,我什么也没写。

下午二时,被推入手术室之际,我只是祈盼着手术顺利,别让亲爱的B等太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