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揮刀殺人那一刻....「他與精神疾病的距離」

2019年7月24日上午9点,高等法院台中分院(台中高分院)刑事庭内,在经过朗读具结文并签名后,卫福部草屯疗养院一般精神科主治医师何仪峰坐在法庭正中心,面对三位法官,左侧是被告赖亚生及两位律师,右侧是负责起诉的检察官,以专家证人的身份,针对被告精神鉴定的结果接受交叉诘问。

法庭现场:专业难获共鸣的精神鉴定

一年多前,赖亚生因气愤牙医诊所联合起来隐瞒妹妹行踪,闯进诊所持刀砍杀素不相识的诊所人员,导致两位女性员工分别受到轻重伤,牙医师王冠中被害身亡,经过台中地方法院审理,认为其犯行严重,手段凶残,但经鉴定犯案时受精神障碍影响,符合刑法第19条第2项减刑规定,依法不得判处死刑,于一审判处无期徒刑。犯案时受精神障碍影响减轻其刑的依据,就是何仪峰的鉴定报告。

从被告思觉失调症病史、案发当天行为的辨识与控制能力、被捕后接受侦讯时的反应、精神鉴定的流程,二审法庭里的整场诘问,几乎全由检察官掌控,对鉴定结果的质疑接踵而来。

「就我们看这件事,会觉得他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杀人意图,比较像是不小心伤害致死这样的概念……」程序进行到一个半小时的时候,何仪峰突然说出的这句话,令底下的旁听民众与被害者家属一片哗然,嘘声此起彼落。

连续数年社会重大案件嫌犯都疑似有精神障碍,司法精神鉴定逐渐成为各方议论的焦点。 图/Pixabay

在场的人们,从法官、检察官,到民众与受害者家属,难以理解,一死两伤罪证确凿,怎么是一句「不小心」可以带过的?

随着连续数年社会重大案件嫌犯疑似有精神障碍,司法精神鉴定逐渐成为各方议论的焦点,在台中高分院的这个骚动,具体而微展现司法与精神医学、一般大众与精神病患之间的扞格。

其中,最难以跨越的距离,就是直观上赖亚生明明看起很「正常」,并不像小灯泡案的王景玉活在荒谬的幻想中,而是清楚知道自己的行为及其后果。

一审判决书中,详细比对各方说词,还有监视器影像佐证,赖亚生坦承起诉书的客观事实,对于犯行也认罪,他于警讯中供称:「我与受害者是没有仇恨或纠纷,但是我打电话到诊所要找我妹妹时,诊所同事会帮忙隐瞒告知我赖丽茜(其妹)都没有上班该情事,会让我白跑好几趟,导致我对赖丽茜同事不满,我会朝……颈部刺杀他们,是因为当时他们都会帮忙掩护我妹妹赖立茜行踪,我想要杀死诊所全部员工,我清楚刺杀颈部动作是会导致人员死亡……」

检察官强调,被告可以先跟门口警卫探查妹妹的确在诊所内,等待时机才从包包里抽刀砍人,且并非不由分说乱砍一通,当发现厕所里没有其妹行踪,其内工作人员也未展现阻挡姿态时,停止攻击行为。整个过程可以看到,从刺杀的动机、时间与地点,被告皆能选择、等待与判断,在事后的侦讯期间,也能清楚回复问题、交代犯案过程,并没有出现幻听幻觉、自言自语等「正性」症状,表达与理解能力几与常人无异。

言下之意,鉴定报告所称赖亚生受「妄想型思觉失调症」影响其辨识与控制能力,显然是说不通的,被告犯案当时就是一个正常人,该为其杀人及伤害罪行付上完全责任。且由被告病历显示,从2010年到2015年维新医院开立的抗精神病药物:氯氮平(Clozapine)剂量只有二十五毫克,且到了2015年8月11日就已停药,医师建议「支持性心理治疗」,至案发当时已两年多没有吃药,其身障手册也被注销,显见其病情稳定,甚至还可以出国打工度假,这不大可能是一名严重精神病患可为。

一个原想摆脱药物与污名的青年,最后却走上持刀杀人之路。是个人缺陷还是社会结构的逼迫? 图/Pixabay

「这边有个陷阱,Clozapine的副作用很大,会造成癫痫和白血球下降,虽然剂量偏低,但会使用这个药,大概是最后一线的选择;而身障手册的取消也不一定代表病情好转,对很多病人来讲这还是一个标签,可能怕受歧视或对就业有影响而放弃申请;而据我了解,被告因为疾病几乎没办法有稳定长期的工作,出国是家里提供并非自己能力,并与老板冲突、出现妄想,品质跟内容都很有问题,并不能算是一个工作。」

尽管何仪峰试图用尽量浅显的方式,说明妄想型思觉失调症的特质,不易一下子就能从外观察觉,不像其他的退化型、僵化型等类型,可以明显从自言自语或呆滞的表情辨识出来,但整场近三小时的诘问过程中,除了检察官怀疑鉴定结论背后的依据、法官对其解释直接表示「听不懂」、旁听民众为其陈述时而发出的讪笑与骚动……整个法庭对司法精神鉴定的不理解与不信任昭然若揭,何仪峰只能坦言精神鉴定的限制,在案发后经过数个月回推被告当时的精神状态,一定有其极限。

成为正常人的代价:翻转失能身体,走向无出路的境地

案发后,赖父在媒体前露面公开下跪道歉,为了不要牵连其他亲戚,他们连夜搬到中部小镇,隐姓埋名,替友人照顾动物维生。台中高分院传唤何仪峰作证的那场开庭,夫妻俩罕见地以加害者家属的身份出席旁听,主要是因为律师警告他们,现在情势对于赖亚生非常不利,整个审理过程几乎一面倒地导向被告不适用精神障碍减刑的条件。

「本来一直不出声因为我们是加害者,应该让对方有一个出口去宣泄,可是现在变成一直否定我儿子确实是生病很久的事实,」赖父强调,「像他之前会骑机车骑到一个地方,突然停下来吐口水,又绕回来把它舔上来,他说那是好的东西要拿回来,不然会失去我的、被人家抢了太多的功劳;有一阵子每天晚上12点,他会跳上我们家八楼的女儿墙,我在睡觉太太在外面上班,听到声音出来看,我整个人吓到脚走不动,慢慢过去把门打开,叫他、拉他的手,怕他吓一跳掉下去,他说有一个女的一直叫他从那里跳下去,第三天我赶紧买棍子

从外面把门堵住,不然就是在家傻笑,一下说我现在已经不是赖家人,一下说哪里有地震、车祸他要去救。」

图/Pixabay

从进大学开始发病后,他就带着儿子流转在各大医院的精神科,从高雄医学院、麻豆新楼医院,署立南投医院,到最后离家较近的维新医院,都被诊断是精神分裂症,要吃一辈子的药。就如检辨双方调阅的病历,赖亚生并不是一个长期无病识感、不配合治疗的病人,相反的,他的人生以及这个家庭已经进入精神医疗有超过十年的时间,只是在症状难以改善,药物持续加重的情况下,强大的副作用导致近乎失能、无生产力,他尝试想翻转自己的人生与家里的经济。

「其实药一开始蛮高的,到100多(毫克),是他想要自己独立,跟医生谈减药,不要每天一直沉睡,有时甚至长达18小时,是因为这样才把药降下来,因为他想走出来回到社会,看到爸妈一直在外面工作,想去上班,多少帮忙家里的经济状况。」赖父表示。

2015年停药的同一时间,他也取消了可以领生活津贴补助的身障手册,像是一个强烈的宣示,想要重回正常人生的信念,「他念书时,家里要付房贷比较紧,看我们开销大,别人说可以申请(身障手册)看看,多少有些补贴,所以才请领两次,一次中度、一次轻度,后来他自己提出来说,我们不要去占那个位置,把这个资源给更需要的人。好几次出去,我问说你的手册可以减免门票或一些费用,要不要拿出来用?他就会发火,认为不应该在别人面前以这种身份出现,他也有自尊心,所以后来就放弃申请。」赖母补充道。

当赖亚生欲挣脱长期「药疗化」,取回人生的主控权,跟医师沟通减药、停药,乃至自行找工作、父母协助出国,却似乎永远达不到成为一个正常人的标准。事后这些原本欲积极回归社会的尝试,反成为不利的指控,令旁人解读为:不吃药就代表康复,行为未受疾病影响,而实际的情况是,他的妄想随着现实遭遇的一连串失败,日益扩大,终至一个常人看来极为平常的临界点(与妹争执),瞬间引爆。

这个案件的二审法庭程序仍在持续,在检察官与告诉代理人强烈质疑草屯疗养院鉴定结果的态度下,法官已核准重新鉴定的申请,于10月底委由台中荣总对被告进行新一轮的精神鉴定。但在无辜生命已无可挽回被夺走后,精神状态与责任能力的关系,仅只是最末端的争辩。

一个原想摆脱药物与污名,意欲翻转失能身体,掌握人生并改善家境的青年,却最终覆灭并向外界反扑而来,走上持刀杀人之路,让另一个家庭无辜覆灭,不禁令人想问:这是因为不遵从医嘱好好接受治疗,并且从道德到人格都带有反社会因子的个人缺陷?

抑或是从小因家庭经济因素导致缺乏陪伴,到了青春期遭受同侪霸凌,发病进入医疗体系后被箝制的能动性,成为那14万(社区精神病人)被列管的抽象数字之一,并在家人「没面子」的顾虑下错失了危机的讯息..种种从家庭功能、教育环境、医疗模式、社会价值等重重叠叠的歧路中,最终被逼向无出路的境地?换作你我,能有其他选择吗?

• 本文摘自:成为一个新人:我们与精神疾病的距离

• 出版社:卫城出版

• 出版日期:2019年1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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