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卫的起跑线上──四十周年前后缘(上)

1981年秋,梁实秋(中)在台北市辛亥路家中接受采访。右为人间副刊主编高信疆。左起:林清玄、梁锡华。(季季提供)

民国五十年左右,文友们都知道东海两大才子其一许达然,另一即为杨牧(如图)。(本报资料照片)

2001年叶石涛(右二)获国家文艺奖,9月18日在台泥大楼参加赠奖典礼。右一陈宏正。左起郑炯明、季季。(季季提供)

1982年10月23日,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索忍尼辛在台北中山堂演讲。(本报资料照片)

1977年2月洪范出版《柏克莱精神》,是叶珊改名杨牧的第一本散文集。(季季提供)

《1982年台湾散文选》,1983年2月10日出版。(季季提供)

1992年9月前卫出版《叶石涛集》。(季季提供)

1982年,我记得的国外新闻,之一是科幻电影《银翼杀手》;它的机器人如今已不是科幻,是真实。之二是马奎斯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他的《百年孤寂》使魔幻写实风迷一时,后来几乎在台湾文坛泛滥成灾。我记得的国内新闻,之一是228事件最后一批受刑者24人在囚禁35年后获释返家(9月24日)。之二是1970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俄罗斯作家索忍尼辛自美访台11天(10月16-27);10月23日我也在台北中山堂台下听他演讲〈给自由中国〉。

那一年是台湾戒严三十三年(离解严还有五年),我还特别记得林文钦创立了前卫出版社;我则战战兢兢为前卫第一批书主编了《1982年台湾散文选》。

前卫创业五书,1983年2月10日于除夕前三日出版,依序为:叶石涛主编《1982年台湾小说选》;季季主编《1982年台湾散文选》;李魁贤主编《1982年台湾诗选》;陈冠学首部散文集《田园之秋》;苏伟贞主编《爱情人生》(小说选)。

──四十年前,能与四位杰出的文学同好站在前卫的起跑线上,是难得的机缘与荣幸;能与我最敬爱的叶老并肩前行,更是无上的鼓舞与惕励。遗憾的是,叶老与陈冠学已分别于2008年及2011年辞世。

1.背着沙袋赛跑的三个月

在《1982年台湾散文选》之前,我已于1976年与1979年为《书评书目》社编过两次年度小说选。为了让主编从年初开始编选,社方都会在前一年先来约定。我的云林乡弟林文钦也很礼貌的先行来电请托,然而却是1982年9月中旬;编选时间仅余三个月。

文钦小我十岁,温和而沉稳,提着两大袋早已备好的剪报到我家时,特别说明拿到出版执照才敢来找我。

「大姊,麻烦妳了,这是9月之前的剪报,请妳一定要帮这个忙……。」

──三个月编一本年度文选,犹如背着沙袋赛跑,于我是空前(也是绝后)的挑战。

2.「高」与「王」的副刊时代

1982年是我结束专业写作转入媒体服务第六年,每天在「人间」副刊上班七小时。当时两大报激烈竞争,副刊亦不例外。「人间」主编高信疆,号称「副刊高」,我们称他高公。联合副刊主编王庆麟(痖弦)号称「副刊王」,联副同仁称他痖公。当时两大副刊都以发表名家之作为荣,《1982年台湾散文选》四十篇,「人间」副刊15篇,联合副刊11篇;于此可见一斑。

相对的,作家也以在两大副刊发表作品为荣。作家各有脾性,约稿,刊稿,退稿,各有应对之道,其中分寸颇费斟酌。尤其是年轻作家,有些自认才气过人,时常来电找高先生,要请他吃饭喝咖啡当面呈看其作品。「高公」会在办公室打电话,却绝不接电话。「请问高先生在吗?」接到这类电话,即使高公在,我们也都说:「对不起,高先生不在,你哪里找?」

举个我印象最深的例子吧,D先生有段期间每晚来电二十至四十次不等,自称能诗能文,也能绘画写剧本,希望高公多提拔。D先生留了电话,高公却从不回电。如此狂电一个多月后,D先生竟说已订好某日国宾饭店宵夜,要高先生与副刊同仁下班后务必赏光。高公知道我们已被「电」得不胜其扰,只好带着「人间」同仁深夜赴会。

国宾是台湾第一家五星级饭店(1964开幕,最近改建),D先生订的宵夜也是我们没见识过的五星级:一个大圆桌十二道菜,中有烤鸡一只。如此排场,真让人难以消受。

──吃了五星级饭店的宵夜,高公硬着头皮发表他的诗,此后我们的耳根清静多了。

在「人间」副刊服务,有时需外出采访作家,平时无非接电话,回答读者问题,审核来稿,登记两大副刊的见报篇目,以及晚上美术编辑贴版后的版面校正。这些相关作业,使我能先读到许多佳作,也能留意比对各报刊杂志发表的作品。

接下林文钦那两大袋剪报后,工作之余再搜补资料,(1982年在各报刊杂志发表的散文大约四千篇),一再评比,初步选出168篇,再逐步淘汰为75篇,45篇,最后定稿40篇。之后联系作者,书写逐篇作品的「作者简介」,「编者的话」,「编选序言」;幸能不负所托,赶上前卫的创业列车。

3.梁实秋与钟晓阳

《1982年台湾散文选》全书12万2千字,作品风格各有殊异,内容则兼具文学与史料性。

经过四十年,最近重读四十篇作品,比较作者生命与作品消长,其间转折竟如阅读一部情节起伏的长篇,有些特别值得与爱好文学的读者分享。

先说1月2日发表于联副的〈八十岁与八百岁〉,作者梁实秋(1903-1987)那年恰届八十岁,位居四十位作者之长,内容则探讨老与寿的两难。以下引述这段,即是梁氏兼具史料与文学的佳构。

──「八十年,弹指间事。有许多事不能忘:我十岁的时候剪辫子,有些人还一面剪一面淌眼泪。剪完辫子就赶上袁世凯唆使曹锟部下兵变,大掠平津。再过四年袁世凯作了洪宪大皇帝八十三天。我十六岁时看到张勋复辟,他的辫子兵在北平城里进行巷战。我十八岁时正值五四运动如火如荼,躬逢其盛。随后眼见若干次的军阀内战以迄于最后统一。不多久日寇开始侵略,我三十岁那年伪满成立,三十六岁时芦沟桥变起,在后方度了八年艰苦的岁月。才喘息不久,大陆变色,我四十七岁仓卒走离北平,四十八岁迁来台湾定居以至于今。回首前尘,感慨系之。」

比梁实秋小61岁的钟晓阳(1963—),其〈习笛人语〉恰是全书最后一篇(11月13日发表于「人间」副刊),写的是她在香港读中学时向叶老师学习吹笛的种种领悟。

──「然而我竟不是学笛子的天才。认明真相后,我心里非常难过。我甚至不是个庸才,而是个蠢材。跟我学钢琴一样,我的节拍略差一筹,对音准的敏感度也不够,吹起来完全是感情用事。」──

因为这些自觉与多面观察,她认为萧、笛、洋琴、二胡较适于男子,而古筝则是女子的:「女子弹筝像私语,三叠愁是她,夜思郎亦是她。一种凄婉处,万物皆沉静下来。……」

晓阳从小熟读红楼梦,古典诗词,张爱玲作品,19岁已是一枚老灵魂;〈习笛人语〉 结尾两段,不止扣人心弦,尤有弦外之音:

──「百般乐器,无论吹弹敲拨,皆不可有表演之心,此心一出,魔障即生,就算多精通也是不成大器的。」──

──「要总结的话,还是要回归本题。惜笛人说惜笛话,有此两句: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1982年,钟晓阳尚就读于密西根大学电影系三年级,发表〈习笛人语〉前后更以小说《停车暂借问》轰动海内外文坛。她的作品涵括诗,散文,小说,剧本,多年创作不辍;1992年从香港移居澳洲,目前定居美国。

4.陈一郎与林清玄

《1982年台湾散文选》序文七千多字,其中重点之一是全年发表作品最多及最少的作者。只发表一篇的三位作者(吕欣苍、夏格、陈一郎),又以陈一郎最年幼(1964年12月生于芦洲),他入选的〈长廊〉是中央日报与明道文艺合办的「全国学生文学奖」第二届首奖;当时18岁,就读台北高工机工科三年级。他在回我的信中介绍自己:「有人形容我沉郁,有人形容我消极,不过那些都不是真正的我。我了解自己中庸偏内的个性,只不过时时比别人多一份不同的感触罢了。」以下是我在「编者的话」之结语:「就陈一郎的年龄来说,他在〈长廊〉中展现的驾驭文字的能力,实在远超过目前许多近三十岁而在文坛也小有名气的散文作者。以〈长廊〉这样的空间来交融三代的亲情,尤显出他选择题材与切入角度的锐敏精到。对生命交替的体悟早已越过强说愁的范畴。」

然而近些年已几乎看不到陈一郎发表散文;仅知他后来取得台湾科技大学工业管理博士,1988年以〈过街〉入选九歌出版社《七十七年散文选》,目前是明志科技大学特聘教授。

1982年发表散文最多者是林清玄(1953—2019),据说他一个晚上可以写光一支原子笔。全年发表散文70篇,14万字;入选的〈箩筐〉是第五届时报文学奖散文优等奖。「人间」副刊11月15日发表〈箩筐〉之前,也传来他获得吴三连文艺奖;是历届最年轻的得奖人,且是该奖首次颁给散文作家。

清玄那年29岁,在《时报杂志》任记者,连得两大奖,崇拜者剧增。两位也在报系任职的女子,先后到「人间」办公室,搭着我的肩低下头在我耳边说:「我是林清玄的女朋友。」──然而其中一女子后来移情其长官,清玄遂与另一女子结婚。

清玄婚后吃素。某日我们同赴华西街「台南担仔面」晚宴,服务员为我们一一分菜,蔬菜鱼肉分到盘子里他也都吃,我说:「清玄,你不是吃素吗,怎么可以吃鱼吃肉?」他说:「不闻杀,不见杀,不为我杀,都可以吃。」我哦了一声。

清蒸虾上桌了,他说:「妳看,尾巴都张开啦,这是活虾现蒸的,很新鲜;如果尾巴夹在一起就不新鲜啦。」我还没哦出声,他已经笑了:「那是死虾啦。」于是我又哦了一声。

许多写作者都希望写得快,爆发力与续航力俱强,但能力与希望不一定成正比。清玄不止爆发力与续航力俱强,并且善于经营;出版有声书,成立基金会,读者遍两岸,最后高价迁居台北故宫对面新建的高楼豪宅。随之而来的是与基金会秘书婚外情及离婚闹剧不时上媒体,饱受读者攻击、退书;身心俱疲只好远走中国。──他一生出版著作百余部,得年却仅66岁。

清玄婚外情及离婚闹剧沸沸扬扬成媒体焦点期间,有天我在重庆南路偶遇楚戈,互道近况几句他即慨谈清玄婚变的苦境。说着说着,人们惯称「袁宝」的楚戈突然握着我的手叹道:「季季啊,我跟妳说,故宫对面的大楼不能住啊,故宫底下的库房,堆满几万年前的陪葬物,到了晚上,阴魂跑出来透气,阴气就都冲到对面去啦,唉,妳看看清玄…。」

楚戈当时服务于故宫器物处,专研青铜器;深入故宫库房看古物当然是白天。我不知楚戈说法之真假,但清玄陷入苦境确是在住进那栋豪宅之后。

5.杨牧与许达然

叶老催生的《文学界》季刊,1982年1月15日推出创刊号,久违的许达然发表〈东门城下〉,在美国东岸芝加哥回忆他童年时代所见的府城沧桑。1月19日,杨牧于「人间」副刊发表〈冬来之小简〉,在美国西岸西雅图描绘一幅中年得子的居家素描。他们两人,是同年同月(1940年9月)生的东海同届才子:许达然历史系,后获芝加哥大学史学博士;杨牧外文系,后获柏克莱加州大学比较文学博士。

我为〈东门城下〉写「编者的话」里也兼及了杨牧。

──「民国五十年左右,文友们都知道东海大学有两大才子,一个是写《含泪的微笑》的许达然;一个是《水之湄》的叶珊。后来他们相继出国。叶珊改笔名为杨牧后,诗与散文更见娴熟,源源而出的作品,更加奠定了他的才子地位。而许达然,一头又栽进了历史研究,久无创作讯息,让人几乎以为他不会回头了。

但是他终于回头了;在他出国十多年之后。扬弃了《含泪的微笑》时期的唯美与浪漫,许达然的近期散文,深受他钻研的史学心态所影响,对许多旧事物或新景观的观察,采取纯然冷静的俯视角度,面面俱到且能透视到他所体悟的核心。文字也改为近乎不事修饰的粗朴;而这正如粗服乱发之下的肉身,更隐含着生命挣扎的张力和悸动,十分的撼人。〈东门城下〉是这一时期的典型作品。」──

杨牧40岁方得一子,〈冬来之小简〉四则,其中两则提到一岁多的「小名」,尤以第四则最为彰显他心境之澄静满足。「入冬以来第二场小雪」,他在书房写稿,「有时小名会突然跑进来,对着打字机玩一刻钟,把键盘完全弄乱才停;接着又将书架底层的欧洲文学一本一本搬到地上,我束手观望,毫无对策。我抱他上楼看窗外,问他外面飘的是什么,他便高声说道:下雪好!……」

1982年后,杨牧与许达然又出版了许多著作。杨牧于2020年3月13日在台北辞世,2022年8月28日上午安葬于花莲故乡东山安乐园内「诗人杨牧纪念园区」;已过中年的独子王常名,特别自纽约返台,为父亲的安葬典礼演奏小提琴送别。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