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卫的起跑线上──四十周年前后缘(下)

林彧文中所述的「轻便车轨」拖运杉木情景。(林柏维提供)

林彧童年时代,父母在鹿谷乡广兴村经营冻顶茶行。(林彧提供)

1978年9月,胡台丽台大历史系毕业即以〈媳妇入门〉获第一届时报文学奖小说佳作。(季季提供)

1988年报禁解除,向阳(右)转任《自立晚报》总编辑,与时任《时报周刊》主编的林彧(左)合影。(向阳提供)

2022年3月,三兄弟合影于鹿谷。左至右:老三林柏维、老二林彧、林彧长子林则安、老大向阳抱着孙女。(向阳提供)

1984年7月,林彧第一本诗集《梦要去旅行》,时报出版。(季季提供)

2022年8月,印刻出版林彧中风六年来的第三本诗集《仿佛在梦中的黄昏》。(季季提供)

9.胡台丽与林彧

日本导演深作欣二1972年完成一部反战片《飘扬的军旗下》;或因美日之间的二战纠结,直至1982年5月才得于纽约首映。那年2月刚到纽约市立大学攻读文化人类学博士的胡台丽,看完电影后寄来〈遥远的战火〉,不只详述剧情转折,更是对战争的强烈指控。

胡台丽(1950—2022)是上海人,1978年台大历史系毕业就以〈媳妇入门〉获第一届时报文学奖小说佳作;次年又以〈困境〉得第二届小说优等。但完成博士学位返台进入中研院民族所服务后,专注于影像人类学的田野踏查与纪录片摄制,较少再写小说。2015年升任民族所所长。

她在纽约观看《飘扬的军旗下》时,恰是七七事变将届45周年,「人间」副刊特别安排台丽那篇〈遥远的战火〉于7月7日发表。

「──今年是918事件51周年,恰巧又发生日本文部省在教科书上易「侵略」为「进出」窜改史实事件,引致亚洲地区被日本军国主义残害过的各国强烈抗议。国内也发表了许多这一类的抗议文章。但所有的抗议,在我看来,竟不如这篇散文有力,而且惨厉。──」

以上是我在《1982年台湾散文选》为〈遥远的战火〉所写「编者的话」。

台丽在第一段即进入主题:「很远了,那场战争,1945年结束的。我的生命还没有开始…。」

第二段则对照正在进行的战争,简述她走入纽约的电影院之前,看报纸得知一艘名为「羚羊」的英国巡洋舰在南大西洋中弹燃烧:献祭于一个唤做「福克兰」的小岛;结尾处并叩问:「为什么?」

第三段进入影院后:「灯暗了。1971年,日本天皇照例在全国战殁者追悼会中致词、献花。镜头转到一位中年妇女,她每年此时都坐在厚生省的户政所内,压抑着内心的苦怨,要求查明丈夫在南洋战争中死亡的确切时间与原因。她接到的通知书上只含糊地说她丈夫在南洋战争结束后受军法处决而死。如此不名誉的死因使得她与丈夫离家后才出世的女儿无法得到抚恤金,不能接受天皇的慰问,并受到邻人的耻笑。…新换的户政长官同情她的际遇,要她向几个与她丈夫可能有过接触的生还者探询…。」

妇人于是辗转打听,找到几位战后幸存者,他们或推托或闪烁,她仅得知在南洋战场上确有人受军法处决;其中一个是杀死战友,割他的肉去与人交换食盐。另一个则是与三位队友合力杀死疯狂的队长;队友先行离开后,他疟疾发作又饥饿难耐,砍下队长的手臂吃完才有力气走回总部,长官不相信队长之死是自杀,其他三人被判军法处决,他则因出卖队友免于受审;而执行处决者是妇人之夫…。

最后:「灯亮。妇人悲愁的容颜,新几内亚丛林中的屠杀,拾荒老人茫然无依的眼神,都铸在我的心里…。战争并没有真正结束,它印在人们的心版上,模塑着思想行为。…杀人的武器制作得更精良、杀伤力更强了。中东的战火,方兴未艾。有谁听见那些士兵临死前最后的呐喊?抑或是无语问苍天—?」

四十年后重读〈远方的战火〉,中东战火暂熄,俄、乌战火则2月至今未熄。而细菌远比战火猛烈,流窜全球已三年;台丽今年也不幸染疫,竟于5月7日辞世矣!

林彧(1957—)是从小呼吸着芬多精与茶香长大的山林之子。1984年出版第一本诗集《梦要去旅行》。现在年逾六十仍呼吸着芬多精与茶香写诗;且仍有梦,热忱未减。今年8月出版第七本诗集《仿佛在梦中的黄昏》,精选他近三年在溪头山居的诗作87首,辑一「在漩涡中」,前言即现滚烫的现实:

「病毒、战争、祸乱、谎言、狂语…大家都在漩涡中打转,没人可以隔水看风景。」

林彧毕业于世新编采科,1983年即以〈都市系列〉组诗获第六届时报文学奖「新诗推荐奖」;评审余光中的评语赞其「笔触敏锐细腻,文字淡中有味,甚有现代感,却无老现代诗的支离破碎……,布局井然,真是方寸中有大千。」

1982年6月他发表散文〈故事三帖〉时,已发表六十多首诗,但尚未得时报新诗大奖及在时报出版出第一本诗集。以下是我为〈故事三帖〉所写「编者的话」全文:

「我读林彧的诗比他的散文多。这是因为他发表的散文比诗多。他的诗大多映现纷乱、变动的现代社会,文字与标点的使用新颖活泼,很能契合现代社会的跳跃节奏。这种尝试,使他在新一代诗人中站立了突出的形象。

他的散文则和诗相反;是从现代的立足点回溯到过去社会,以缓慢、悠闲的节奏,让我们看到他逍遥快乐的童年、温暖的家,富于生活应变智慧与幽默的乡人……。我们看到的不止是三帖故事,还看到三幅画:淡匀适度的水彩,笔笔渲染出山村的恬静、亲情的暖馨、稚情的清纯。

以林彧善于驾驭文字的诗情来写散文,功力自是绰绰有余,且让我们拭目以待他更多的佳作。」

林彧发表〈故事三帖〉时25岁,叙述背景是他15岁之前居住的鹿谷乡广兴村(旧名车𨐈寮)。彼时他父母在那里经营「冻顶茶行」;或因「兼卖文具」,林家三兄弟林淇瀁(向阳)、林钰锡(林彧)、林柏维后来成了台湾现代文坛少有的「三兄弟名诗人」。

〈故事三帖〉第一帖「轻便车轨」,那时虽已拆除,却是林彧生命史、南投地方史、台湾林业史的一页重要史料。

──「日据时代,我家原是轻便车的搭车处。…轻便车的终点站在溪头,日据时代,嫁娶殇别、访友、寻医,乡人唯一的交通工具便是那简陋的火柴盒似的人力轻便车,当然它最大的功用是自浓云密雾的森林中拖出杉木和竹笋。」──

光复后,「我家巷子旁边还有一截轻便车锈了的铁轨,我们用来堆砌木柴和树皮。还有一段铁轨卧在水泥桥上,让游览车的轮胎磨得油亮发光。…我们小孩子上下学经过那座桥,总喜欢跨开双脚踏在光亮的铁轨上,一边高喊着哔-哔-哔-火车走铁支,十二点到嘉义…」结尾则是:「前阵子,经过那桥,桥面又舖上厚厚一层水泥,铁轨已经不见了。」

林彧没有明写的是,人力轻便车自森林中拖出的杉木和竹笋,要运往嘉义转纵贯铁路销往台湾南北甚至运往海外;那是日据时代很重要的经济命脉。

1972年,林家迁居溪头,继续经营茶行。林彧自媒体退休后,回溪头老家接手卖茶。六年前中风,无力经营,茶行转租,他仍独居老家楼上,努力复健,专心写诗;六年之间出版三本诗集。向阳为《仿佛在梦中的黄昏》所写之序的结尾,精准而感人至深:「这本诗集是林彧初老阶段,一再开创书写高峰的系列成果,也是他持续开拓书写题材、跨越讽喻诗和闲适诗于一书的最佳见证。…作为他的大哥,我既欣羡他创发力之勃发,更为他能以诗重生,频出佳构而感到骄傲。」

我与向阳、林彧兄弟曾先后于时报系共事,他们也都叫我大姊。行文至此,回顾暂歇,大姊谨借大哥之言,也为重生的林彧「频出佳构而感到骄傲。」(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