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前卫的起跑线上──四十周年前后缘(中)
诗人商禽1980年进入《时报周刊》服务后才过上安稳日子。(本报资料照片)
1986年2月17日中午,季季在永和家中请陈冠学(前右)与文友餐聚。左前起:徐世棠、阿盛。后右1吴念真。后右2林先生右3叶先生系陈冠学友人。(季季摄)
2009年4月,印刻出版《商禽诗全集》。(本报资料照片)
张拓芜以代马输卒五书轰动文坛,成了海内位著名的「大兵作家」。(本报资料照片)
1976年4月,尔雅出版张拓芜《代马输卒手记》首部,轰动一时。(季季提供)
陈冠学散文遗作《现实与梦》,2008年11月,前卫出版。(摘自网路)
1983年2月,陈冠学在前卫出版第一本散文集《田园之秋》。(摘自网路)
6.陈冠学与《田园之秋》
前卫首批五书,四本选集,陈冠学《田园之秋》是唯一的个人文集。这也可看出林文钦的眼光独到,后来陈冠学的作品大多为前卫出版。
《田园之秋》原刊于1982年4月《文学界》第二期,1983年获第六届时报文学奖散文推荐奖,1986年获第9届吴三连文艺奖散文奖;是台湾近代文学史上最长销的散文集。
陈冠学(1934-2011)本名英俊,自取笔名「冠学」,其中深意存焉。他毕业于师大国文系,曾任中学教师及主持三信出版社,除了精研中国古代思想,熟读中外散文,也曾翻译《少年齐克果的断想》(1962)等西洋文学四册。1965年后出版《庄子新传》、《老台湾》等皆为学术论述;《田园之秋》为其第一本散文集。
1982年12月,陈冠学回复我的信中说:「很不喜欢唐宋八大家文,明清古文尤其厌恶,五四以来如朱自清辈我更不喜欢」;理由是「拈题目作文,非出自生命之自然表露。」我在「编者小语」结尾即说:「而《田园之秋》,十足是出自生命自然表露的作品。就散文系列创作来说,我认为《田园之秋》是七十一年最值得读者深读的好散文。」
《田园之秋》的背景是屏东县新埤乡万隆村,占地近甲,是他父母留下的土地,原先种植芒果。1980年3月他携女返乡定居后,埋首读书笔耕照顾女儿,田园渐荒芜,后来女儿离开他,心境更孤绝,肉身也日衰。2000年肺动脉大出血,2004年摔坏腰脊,2011年7月6日下午于屏东基督教医院辞世。
陈冠学和第一任妻子育有一子,目前住在台北。《父女对话》(1987)中的女儿是和第二任妻子所生,但母女先后弃他而去,目前均定居美国。他的田园则由其子租给果农种植凤梨。许多崇拜他的读者,曾去新埤乡巡访他描绘的田园,却只见旧屋深锁,凤梨园望不尽。
──那些长满尖刺的叶子,不知是否隐喻着「冠学」的孤傲?
7.商禽与魏惟仪
商禽(1930—2010)以诗闻名,诗不多,散文尤少,其〈分水观音〉是《1982年台湾散文选》最短之文,仅约600字;魏惟仪〈我的父亲魏易〉则最长,11000字。魏惟仪今年105岁,可能是四十位作者中最长寿者。──他们两人,从年龄,身世,文章长短及内容,都是强烈的对照。
商禽是四川人,1945年中学未毕业即从军。〈分水观音〉写重庆九二大火那年,「我被一个好心的渔人搭载逃离了那艘兵船,当我们泊舟嘉陵江畔,正是霜满天的时候。」他在文后特别注明:1949年「九三」 抗战胜利节前夕,「重庆市遭奸人放火,长江与嘉陵江交汇三角处,全被火海封闭,又因民国公司油库爆炸,浮油满江,市民逃生无路。」
〈分水观音〉,意象如诗,内容让人惊心。幸获渔人搭救的那晚,20岁的商禽在船上与老渔夫喝热茶聊天,问起眼前漂流而过的浮尸性别,渔夫答:「仰着的是女人,俯着的便是男子。」问起流过浮尸的江水与泡茶的水,老渔人咽下口中的茶,很安详的说:「这,你不用担心,我们行船的人,前舱在便溺,后舱照淘米;因为,有分水观音啦……。」
也许是分水观音的庇护,商禽顺流而下,那一年随军来台当小兵,曾在金门历经古宁头大战与八二三炮战。虽然享有诗名,退伍后却穷困颠簸,做过码头工人,与妻子L开过托儿所、牛肉面馆等等;1980年进入《时报周刊》服务后才过上安稳日子。──1982年发表〈分水观音〉,也许是向曾经随他共历艰辛的妻子致谢吧。
小他十岁的L也写诗;曾是另一诗人Z的妻子。两人苦恋多年终在高雄结婚。1968年迁居台北后,他曾不无得意的跟我说:「我们可是奋斗了九年哟!」──那时他们的长女一岁多。
然而,L后来离开商禽,留下两个十多岁的女儿,与另一诗人J去了南非。
魏惟仪(1918—)的境遇,确实比商禽幸福得多。她是杭州人,出生于北平,毕业于上海圣玛利亚女校,其父魏易是中国最早的翻译家,其夫沈剑虹曾任驻澳洲及驻美大使,其三兄魏景蒙曾任新闻局长;是影星张艾嘉的外公…。
魏惟仪高寿至今105岁,她父亲魏易则仅得年五十(1880-1931)。她在〈我的父亲魏易〉里说,魏易三岁丧母,九岁丧父,由陪他祖母嫁来的使女扶养长大。且他遗传祖母敏感的胃,吃不合适的食物会呕吐,终生为胃疾所苦,非常瘦弱。但他毅力坚忍,十七岁去上海就读免费的教会学校「梵王度学院」 (圣约翰大学前身),毕业后受聘为北京大学英文系教授,后来结识比他年长二十多岁的林纾(1852-1924),开始合译欧美小说名著:「林的中文非常好,是桐城派大师,但不识外文,全靠父亲口述。林先生不太了解,译书必须忠于原文,不可随意窜改,往往要把自己的意思加进去,自然不免有时会与父亲发生争执,结果林先生总是顺从了父亲的意见,仅将自己的想法写在眉批里。那时懂得蟹行文字(洋文)的不多,翻译的书犹如凤毛麟角。林魏合译的书一出,立刻抢购一空。他二人译得非常之快,十年之内已翻译了百余种。著名的有块肉余生录、二城故事、鲁宾逊漂流记、黑奴吁天录、莎士比亚、洛克奇案、十字军英雄记、伊索寓言等。……父亲代人译信或撰写一封英文信,润笔高至五十银元。」1913年,熊希龄出任袁世凯政府国务总理兼财政部长,聘魏易为秘书长:「我们家由北京迁到天津,父亲就没有太多的时间译书了。熊内阁结束后,他就接受了开滦煤矿公司总经理之职。虽然很忙,但他仍抽空单独自己译书,最后的一本是苏后玛利惨史,是讲英国伊莉莎白一世迫害她妹妹苏格兰皇后的史事。」
魏易与林纾,是中国读者接受西洋小说薰陶的启蒙人物;魏惟仪所述的两人合译细节,则是中国翻译史上最重要的史料。魏易中年早逝,后人对其生平所知不多,惟仪女士从他的童年写到五十岁辞世,也兼及家道兴衰,求学艰困,名利升沉,人情冷暖等等;全文清晰畅达,留给读者久久的沉思与叹息。
8.张拓芜与季红
商禽没读完中学即从军,张拓芜(1928—2018)则只读两年私熟即从军。他幼年丧母,不堪继母凌虐,十岁逃家辗转入伍,1947年随军来台。他在军中认识一些爱好文学的诗人,也开始学着写诗投稿,以笔名「沈甸」薄有诗名。当时还是反共抗俄时代,他在马祖等地军中电台写心战广播稿有成,级别渐升至尉级,甚至调至中山北路「心庐」(王升的政战密室),43岁娶了比他年轻许多的江姓女子并育一儿。
1973年,儿子两岁了,他想退伍转业做编辑,却在赴新单位报到前一天中风,此后余生左残至90岁去世。
拓芜的个性极好强,与人争执常出恶言,被楚戈称为「毒公」。中风之后,开始写代马输卒系列散文赚稿费,妻子也外出打工贴补家用。穷困夫妻百事哀,两人为了金钱等家务事常起口角,他不但「毒舌」痛骂其妻,甚至以其拐杖殴打,导致她忍无可忍,坚持求去。然而运途多劫,离婚不久,江女竟急病骤逝。
当初经人介绍论婚嫁时,因聘金不符江家要求而遭拒,江女却不顾父母反对,私奔上门成婚,与娘家顿成绝路;逝后之事遂由拓芜一肩挑起。
1982年2月发表〈消息〉时,55岁的张拓芜已以代马输卒五书轰动文坛,成了海内位著名的「大兵作家」,得以在新店安坑购置公寓,继续写作为生。
拓芜散文,保持大兵本色,直率坦荡,粗朴自然。〈消息〉写他以三百元买回榕树盆栽,放在阳台却未善加照顾,叶子纷纷掉落;「不过半年,却已显得比我还老迈,憔悴。」摸摸枯枝,「软绵绵的撇不断」,赶紧浇一瓢水。寒冬之后,朋友来访,看了阳台叹道:「你养花不内行,那株榕树快死了。」他指着折痕处一点绿回道:「不会,它的生命力比我还硬。」形容这米粒大的新芽「已经报消息了。」
那时,他一手带大的儿子已上小学:「我要他坚强、独立、自助。对他的课业我不苛求……,因为我大半生都交白卷,我无权苛求儿子。」
榕树新芽与儿子教养,〈消息〉仿佛一则忏情书,是他隔空传给前妻的最新消息。
季红(1927—2007)比张拓芜大一岁,比商禽大三岁,却是1982年才开始发表散文。其〈北海原野外三章〉中的一章,与张拓芜为前妻料理后事是历史的连结,他个人与商禽则有微妙的感情连结。
季红本名齐道旁,河南人,1949年随海军机械学校来台,1952年造船系毕业后进入海军服务。1954至1966年间,先后在《现代诗》发表诗作,在《创世纪》发表诗论。1973年以海军上校退役,转业油艇外销。曾经停笔多年。1981年退休才重拾写作。
〈北海原野外三章〉之一「祭奠」浓缩如下:「一个朋友的妻子死了,她那么年轻就那么急着走完了她的路…我知道她是个普通女子。──极其普通,且已被休了的下堂妻。…而那位男子,他脸上仍挂着那份倔强,…他是个孩子气的人。刚烈和痛苦扭绞他成另外一个人。他们的孩子木然地穿着蔴衣流泪。…。」
那个场景是台北一殡不足十坪的小厅(当时尚无二殡),1964年就认识诗人沈甸的我,看着他跪在妻子灵位前痛哭流涕,叩头对不起。他的军中诗友辛郁、楚戈、商禽、赵一明、菩提等二十多人,轮流上香后只能挤在门口摇头叹息。那时我还没认识季红,不知他也在场。1982年2月7日读到拓芜〈消息〉,3月2日读到季红〈北海原野外三章〉的「祭奠」,惊讶之余也不免揣想 :是纯属巧合或他对〈消息〉的回应?
过了十多年,某个周日夜晚接到天骢电话,说他的政大同事刚从香港回来,在香港机场偶遇季红和L,问说是否同机返台?季红却说:不是,我们要去南非…。天骢问我:「妳知道他们的事吗?」我支唔着说:「不知道啊!」
其实我知道。
我不知道的是,没想到他们会走得那么远。──2012年,L逝于约翰尼斯堡,得年七十二。而季红和商禽,都享寿八十。──唉,这些老友的帐啊!(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