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小说里建造一座球场

属于团体运动的棒球,每一个环节都息息相关。(本报资料照片)

(新经典文化提供)

微风从美仑溪床的方向吹来,我摀着脸坐在棒球场的牛棚边。午后两点阳光照耀着身后的砂婆当山,天气很是炎热,我能感觉汗水不断从额头冒出,刚刚才下场休息,我还陷在一股松软的恐惧感里,控制不了。

仔细回想「它」开始的时间,是在一次暴传之后,我当下并不太在意,认为那只是一个意外。但每到比赛关键的时候,我总会突然想起那次暴传,下一秒会有一道力量贯穿我全身,从心底蔓延至我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取代肌肉的所有记忆。我要将球回传给投手时,意识会将时间拉长至十几秒,在这十几秒的时间里,三垒跑者回来得分的画面会出现在我脑中,于是我又再次暴传了。

我传到地上或是从投手的头顶飞过,总之球就是不朝向他的手套。几次之后队友会露出一副「不能丢好吗?」的表情,无论我如何地深呼吸、甩手,那种感觉依然像洗不干净的黏液沾满我的全身。

那时我一脸无助地看着总教练,总教练老爹则很坚定地看着我。我处在意志崩溃边缘,不能分辨他的眼神究竟是支撑的力量,抑或是一种残忍。最后我受不了,喊了暂停,我向老爹挥手。

「把我换掉,我不行了。」

「不行,你要留在上面。」

「为什么?这样会输,我传不了球。」

「就是这样。我给你自己面对,我不换人。」老爹讲完这句话就迳自走回休息室。

比赛继续,但我为了怕再传偏,每颗回传球都往前走几步再丢给投手,同时用眼神牵制着垒上的跑者。当时的我没有办法解释自己究竟怎么了。

后来我才知道,这就是投球失忆症(YIPS)。

投球失忆症会让原本习惯的的动作突然发生障碍,几乎是发生在一瞬之间。它出现时会有一些征兆,首先我会感觉心里迅速掉落一些东西,接着是害怕。我开始想像自己会失误,导致球队输球,或是因为自己的失误,给球队添麻烦。接着一股「感觉」从指头末梢开始往上爬,爬到我的右臂,然后是全身。当我传球给队友时,脑中失误的画面伴随着「感觉」,在挥动手臂的同时我会感觉手臂正在向下坠落,像是无法阻止的土石崩塌。控制不住手中的球从食指和中指指尖离开,更多时候则是从无名指旁滑落,不知道它到底要飞去哪。

练习时不会出现这个问题,它总是在比赛途中或者比赛前闪现,我连预防的机会都没有。一旦它出现,我就会突然变成一个不会丢棒球的小孩。我感觉到姿势变得怪异,当下无论如何都做不到也想不起平常练习时的动作。

有段时间我会希望教练别排我上场,只是,人数不足的社团球队没有这样的余裕,所以我总是在心里卑微地祈求上天,希望它晚一点来或别太严重。有时它像是笼罩地面的大雨,有时又像坏掉的灯管般闪烁。

「面对失败,你要试着放过自己。」咨商师这样告诉我。

像是某个结瞬间被松动,多年来一直困住我的东西,终于找到了。

透过咨商,我才明白这样的投球失忆症是焦虑引起,内心的抵抗力承受不住外在压力时,这样的感觉会像洪水倾泄般压垮我。

从小我就知道父亲是国手,以前老家的顶楼摆满了奖杯,全是我父亲强悍的证明。或许因为是家族的第一个小孩,即便没人要求,我仍然害怕失败、害怕被责备。在我幼小的心灵里,失败了就是丢脸,会让我爸在长辈面前难堪,于是在家里、在学校,我都想尽力做到最好。小学时有次练球失误,我身后传来队友的声音:「他爸不是体育老师吗,怎么接不到?」听到这句话,我只能沉默。

队友间常会以台语「沤(au)」加上守备位置,来形容失误后很糟的样子,例如「沤ピッチャー」就是烂投手的意思。其实这些话只是调侃,但我听了却非常在意。

我的心真的如此脆弱吗?还是人有些时候都是脆弱的?

我想证明自己和父亲一样被期待和被肯定,我不想一辈子待在父亲的光环底下。

然而,正是因为畏惧失败,让我无可避免地遇上失败。

属于团体运动的棒球,每一个环节都息息相关。投手能有效压制对手,我方打线就能更有耐心、不浮躁地进攻;出现了第一个守备失误,就会像传染病一般出现第二、甚至更多的失误。但一场比赛的输赢,绝对不是由单一个人或单一个失误决定。

之后的比赛依旧会发生一样的状况,但我会试着冷静,回想咨商师的话,渐渐发现我开始可以与它共存。失误也好、美技也好,都是我打棒球的样子,我开始接受自己,接受自己的缺点。父亲巨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我的梦里,梦里的我也不再渺小地躲在墙角了。

正当我以为接下来会顺利的时候,第二次伤痛又随之而来。

一场比赛中,我看见一垒跑者要盗向二垒,投手投出的滑球刚好一个弹跳进我手套,我为了牵制跑者,一心想赶快出手,于是站稳脚步,将球传向二垒,却清晰地听见一声「啵」从我的肩膀传来。跑者安全上垒,我转动一下手臂,觉得有什么东西松掉,但一开始些微的疼痛我没有太在意,直到将球回传给投手后感到疼痛愈来愈强烈,就像有人拿着尖锐的东西往肩关节深处钻进去,我挥手示意教练将我换下场,因为右手臂已经麻痹到手指了。

到医院检查后发现是旋转肌拉伤加上肩夹挤,通常发生在需要将手高举过肩的运动。那时物理治疗的风气刚起步,花莲找不太到治疗所,我以为休息几天就会没事,结果却不如我想像。练球时若用平常的方式丢球,球一出手肩膀便隐隐作痛,于是我尝试不同的角度出手,寻找不那么痛的方式丢球。受伤后的肩膀,出手高度愈来愈低,最后根本不像捕手在传球。传向二垒的球有如一只虚弱的鸟,在地上弹了两次才被游击手接住。

受伤后除了出手的高度愈来愈低,看待事情的角度也愈来愈狭隘。有一次,我在课后时间找队友自主训练,想看看自己是不是真的做不到了。那个下午投完五十多颗球,我沮丧地坐在草地上,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下来。没了传球的能力,就再也不能当棒球选手了,当时我的观念就是如此。

我依然会到球场,但已经没有求胜的意志,只剩下割舍不去的眷恋。对于队友的情感,对于接到投手的快速球时手套发出巨大响声的眷恋。我知道自己已经放弃了。

日后回想起来,自己错过了不少时光,包括和队友一起输球的遗憾。就像把伤口藏起来一样,我不愿让失败的自己站在球场上,被对手嘲笑、扯队友后腿,因而也放弃了大学最后一次和队友打球的机会。即使毕业后还有机会一起打球,但我们都知道那不是同一件事了。

直到研究所时,看了王建民的纪录片《后劲》,听见王建民在电影中说若能回到大联盟,一天就好,我在萤幕前泪流不止──我也想回到球场,一天也好。

于是我开始尝试重量训练、调整动作,增加肌力和找回关节活动度与柔软度,请教专业教练如何训练、伸展及放松。每次重训,我都是带着期待回到场上的心情,不管做得多重、多累,只有一个目标就是回到场上。我对着健身房的镜子,拿着一条毛巾反复做投球动作,十次、二十次……直到满意了才回家。

二○二一年的大专系际杯棒球赛,我回到球场了,或许是我目前人生中最精采的比赛。我们前五局一分落后给师大地理系,六局下半靠着保送,不断缠斗后打出三支安打,拿下四分,一口气将赛局逆转。最后一局,我们成功守成,晋级全国八强。比赛中我们无比专注,每一次稳健地传球、每一次确实地防守,大伙一起把比数咬紧。我们就像是坐上一辆游览车,沿着晴朗的海岸顺畅地开下去,转弯后看见的每一处礁石和海面都有各自的纹路和美丽。比赛中有失误也有安打,肩膀也不再作痛,我开始明白即使事情不完美也可以很快乐。我发现自己可以放下比赛里的所有过错,专注把握下一颗来球。

纵使动作不比过去顺畅,但我已经感觉不到剧烈疼痛,也不再感到绝望。能够比赛真是太好、太好了,直到现在我还在努力找回过去的身手。

求学的最后三年,我试着以指导者的身分待在球队,和另一位伙伴一起思考训练模式,思考如何增进球队实力。曾经逃避的我重新回到场上,不过身分已经不同,训练他们的同时我也时时提醒自己,不要让球员和我一样。

或许是一种补偿心态吧,我比以往更加慎重地看待棒球。

身分转为指导者后,抽离球员的角色,从旁观者的视角意外得到更多、更丰富的感受。不再像以前专注在技术、动作,转而思考我要如何让球员赢得这场比赛,或是输得有意义。对我来说,「下判断」是一件困难的事,教练要在一秒之内决定好下一步对策,像是要不要短打、要不要盗垒,或是换投手的时机,这些都不能犹豫。人只要产生情感就容易失去客观,有时要相信选手,有时则不能太相信选手,我在几次经验中体会这件事的不易。过去常听认识的教练说:「棒球真是学不完啊。」此刻,我深刻的明白了。

棒球给了我很多快乐的回忆,很多痛苦和遗憾。细想过去的时光,比赛中总是输的时候比赢的时候多,受伤更让我放慢脚步从头来过。这项高失败率的运动中,很多人的热情是被运动伤害消磨殆尽的。国小毕业时多数队友都选择继续打球,我天真地以为一定还会在比赛场上见到他们,后来才发现他们大部分已经脱离球员身分,或者离开这个领域。我自觉是幸运的,能以另一种方式待在球场。

另一方面,没办法成为职棒球员,或许可以成为一个写棒球的人?我在研究所时期开始萌生这样的念头,在历经反复练习、请益、修改与调整后,这八篇小说终于从休息室、牛棚里一一走出来了。

写这些故事的过程中有赖固定地练习,也会不断遇到挫折,再寻找其他方法,从许多作家的作品风格、手法中吸收养分,转化成自己能运用的技艺。「失败了就再站起来,有一天我也会找到适合自己的姿势,属于自己的姿势。」我是用这样的心态在创作的。

花莲有棒球比赛时,带队参赛的同时有机会和其他教练聊天,有些故事因而不经意地被我捡到,查找资料则让我仿佛回溯台湾棒球血液流动的轨迹。这本小说完成的那一刻,我明白伤痛并不会消失,也不会完全复原,如同我已经可以与失败和肩伤共存共生。

每次离开球场前我都会站在垒线旁向球场鞠躬,对这块球场、这块土地说声谢谢,谢谢它赐给我棒球和故事。

某次体能练习之后,所有人气喘吁吁地躺在外野草皮上休息,和队友一起看着球场的上空,如此清澈,如此辽阔,大家躺着说起过去的比赛趣事,很有默契地大笑着。回家路上我听了八十八颗芭乐籽的〈野球狂之诗〉,于是写了一首同名诗:

〈野球狂之诗〉

「剩下我们一直在喊,

飞起来、飞起来,飞出去。」

离开球场

脚步黏住

在红土上留下一个脚印

当缝线数到一百零八的时候

愿望并没有发生

冬天的花莲

没有浪漫的音乐

最后离开的人

并没有最幸福

转啊,转啊

外野草皮上,我们都躺在那里

一个炎热的早晨

汗水,风,飞球

过去接住!

彼此的眼神,然后击掌

「带我离开,

然后再请带我回来。」

冬天的花莲,我们

有棒球,还有摇滚乐

书写这部作品时,常常在搜集材料和故事时被感动,如同电影《梦幻成真》般,我试着在小说里建造一座球场,让这些逝去的人事物再次出现,重现过往的美好时光。我也期待读者能在我建造的球场中,找到自己熟悉的座椅或守备位置。如果可以,请再相信自己一次,不妨再呐喊一次,再投一球,再打出一支安打,或者奋不顾身地再飞扑一次。(本文摘自《断棒——陈尚季短篇小说集》,新经典文化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