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心抱歉的試煉:南韓保守派遲到40年的「光州一跪」...該接受嗎?

光州事件过去40年,南韩没有任何保守派,面对该阵营长期以来对光州事件的无视、扭曲的事实,或光州事件的发生,向光州人民道歉——直到日前金钟仁(김종인)在光州的历史一跪。 图/南韩国家档案局

8月19日早上,未来统合党(9月初已改名为「国民力量党」)的非常对策委员长(即过渡时期的代理党魁)金钟仁(김종인),在党内人士的陪同下,来到光州国立518纪念墓地。这个韩国最大在野党的代理党魁,先是向光州事件牺牲者献上花圈、捻香致意,接着后退了五六步,猛然跪下,双手并在双腿前默祷。陪同人员,亦随之下跪——这是韩国最大保守党领导人首次在光州土地上下跪,并且向事件牺牲者与市民表达歉意。具有相当历史意义之举,旋即引起舆论与回响。

未来统合党是今年刚成立的政党,由自由韩国党、新保守党等保守政党合并组成,是韩国保守势力的主流,也是威权统治压迫者系谱的延续。过往保守阵营对济州四三事件、光州事件等受到国家无情镇压的历史总不假词色,屡屡讥讽,去年2月自由韩国党议员甚至在国会召开的「518真相调查听证会」上,不仅声称光州事件实是「暴动」而非民主运动,是北韩军队介入才发生,还直言参与示威集会的人是「从北左派」,其家属为浪费人民税金的「怪物集团」。

此言一出,引起哗然,包括执政党共同民主党在内的四个政党向国会伦理特别委员会提出申诉,其中一位议员因此被开除。但光州人的怒火无法平息,同年5月自由韩国党代表黄教安前往光州518墓地,即受到百名光州市民以瓶装水与随身物品的攻击,令他仓皇离去。

「国民力量党」的非常对策委员长金钟仁,过去游走在保守与进步派阵营之间,也是各派争夺的政界操盘「国师」。8月19日,他来到光州国立518纪念墓地,猛然跪下——这是韩国最大保守党领导人,首次在光州土地上下跪。 图/未来统合党官网影片截图

保守派的作为与屡屡失言,被许多媒体视为是今年4月败选的原因之一。为了进行党内改革,也为了迎战下届总统大选,未来统合党成立后,即有部分议员试图与这些妄言纪录切割,以重整战略。

如未来统合党党内代表朱豪英就在今年5月光州事件40周年纪念仪式上,向光州事件相关团体表示这段历史事件已借着法制化而得到处理,也对去年的妄言事件与光州人所受到的伤害感到抱歉;未来统合党的其他议员,也于5月时到了光州518公墓,对该党的妄言事件与无法果断处理一事,表达遗憾之意。

但这都只是针对「妄言事件」的道歉而已,至今,还没有任何一个保守派面对该阵营长期以来对光州事件的无视、扭曲的事实,更无人因为光州事件的发生,向光州人民道歉,并且负起相应的历史责任。

因此,金钟仁以临时党魁的身份,向光州事件牺牲者下跪致意,就抚平这个历史伤痕而言,在我看来,确实具有相当大的意义。

光州民主运动的过程是残酷且血腥的;在金钟仁之跪以前,南韩保守派也仅仅曾就「妄言事件」道歉而已。 图/南韩国家档案局

当我在网路上看到这则新闻,立刻想知道细节——隔着萤幕,我看着未来统合党官网释出的影片,这个80岁的老人准备 站起之时,一度踉跄,险些跌倒,接着对着墓碑一一顶拜后,走到墓区门口,拿起准备好的稿子,手微微颤抖,发表谈话。但影片只有到这里,我搜寻其他的新闻画面,听他先对着五月英魂致意后,就直接切入1980年5月18日事件发生当日他的所在与所为——任教于西江大学的他,当时正在研究室里,埋头准备那些因学生示威抗议而中断的课程。

1980这一年春天,为了反对全斗焕政权,大学生不断集结抗议,这股学潮从首尔往外扩散到全国。为了维护政权,军部除了策动紧急命令外,兵变夺权的全斗焕亦于5月17日宣布全国戒严。虽说全国都处于紧张状态,戒严军在各大主要城市聚集,但只有光州人民聚集起来,强力反对戒严——即使军队占领大学、逮捕社运与学生代表,也无法吓阻光州人民的抗争意念。

光州民主运动是韩国民主运动史上重要的一页,市民对于军事独裁与国家暴力,进行了正面积极的抵抗,也间接成为1987年民主运动成果的支撑力量。然而,这场运动的过程是残酷且血腥的,全斗焕政府为了镇压群众,派出了特种部队——原本为了对付北韩敌军接受镇压训练的空降部队,收到以「华丽的假期」为代号的作战命令,带着大量战斗装备南下光州…,接着,就如我们在许多影视作品中看到的那样,民众受到军队无情的碾压,鲜血染遍全罗南道道厅、锦南路与光州市的许多角落。死伤至今无法准确被估计,但根据5·18纪念财团的申请补偿数字,事件中死亡并获得赔偿的人数,目前至少有268人。

1980年,鲜血染遍全罗南道道厅、锦南路与光州市的许多角落。根据5·18纪念财团的申请补偿数字,事件中死亡并获得赔偿的人数,已知至少268人。 图/南韩国家档案局

日后担任全斗焕政府国家安全委员会财政委员的金钟仁,在致词中宣称在一段时间后才知道军队开枪,且有人伤亡。即使如此,他仍然无法卸除罪责:「在历史的法庭上,也会判此有罪。」

生于1940年的金钟仁,是韩国重要的政治与经济学家。1973年自西德留学归国后,于西江大学经济系任教,并在1977年时,向朴正熙总统提议将国民健康保险制度导入南韩。在朴正熙遭暗杀、全斗焕新军部发动政变掌权后,金钟仁出任执政的民主正义党不分区国会议员,并于1987年成功力推将「经济民主化」概念,纳入宪法中。

南韩民主化后,金钟仁曾担任国民银行理事长,接着加入卢泰愚执政团队,出任保健社会部长与与青瓦台经济首席秘书官。卸任后,金钟仁开始多次游走于保守与进步阵营间,常协助陷入生存危机的政党,以「非常对策委员长」或「选举对策委员长」的身分,力拚选战与推动党内改革。

图为2016年,金钟仁出任共同民主党非常对策委员长,结果逆转原先不被看好的选情,让共同民主党成为南韩国会最大党。 图/美联社

2004年南韩进步派阵营分裂后,被视为保守派的金钟仁,破格加入分裂后的进步派新千年民主党,操盘国会选举。2011年,执政的保守派大国党因爆发总统李明博胞兄收贿等丑闻,重创声望,金钟仁获邀出任非常对策委员长,让保守派最后顺利维持国会过半席次。 2016年,当进步派再度爆发分裂与出走潮后,金钟仁又出任共同民主党非常对策委员长,结果逆转原先不被看好的选情,让共同民主党成为南韩国会最大党。

2020年保守派声势低迷下,金钟仁再度被视为救星,紧急为未来统合党操盘国会选举,目前再度成为非常对策委员长。 这15年来,金钟仁先后与朴槿惠与文在寅等两大阵营重量级政治人物携手合作,曾协助保守派阻挡进步派崛起,也帮忙过进步派歼灭保守派,不仅是南韩政界里,少数能让两大阵营争取合作国师级要角,也被认为是兼具理论与实务经验,又富有战略思维的政治人物。

也因为如此,过往金钟仁对光州事件这个历史事实保持距离,时而轻描淡写,时而否认,然而在光州的这段致词中,他首度肯认了自己处于压迫者的位置,且曾有许多机会解释做这决定的过程与背景,甚至请求原谅。但最终伤心的光州市民与军政府对抗者都难以轻易接受他这个选择。对于身为压迫体制的一员,他再次表达谢罪之意。

这一天,金钟仁来到这个昔日被独裁政府碾压,今日遭保守派阵营讥讽的城市,并不是为了自己而来,而是为了政党的改变与生存——亦有媒体认为是转移未来统合党与全光焄牧师关系的舆论焦点——他必须展现党的改变,于是,他无法回避过去保守派的言行与错误。

过往金钟仁对光州事件这个历史事实保持距离,时而轻描淡写,时而否认;在光州的这段致词中,他才首度肯认了自己处于压迫者的位置。 图/南韩国家档案局

这个满头白发的政治人物尝试以「同理心」来发言,缓缓说起在韩战中失去祖母、仓皇逃生的经验,这让他更懂被追捕者的恐惧、被孤立者的挫折,而1980年5月血染光州,湖南(全罗道)居民被孤立且悲伤的心情,与之相比,不遑多让。但尽管光州发生如此惨剧,保守阵营中的某些人还是做出了否定光州、损毁光州精神的言行,却没有得到党的严厉惩戒,有些党内人士甚至趁虚而入,借着言论自由的名义,对明显的历史事实做出扭曲的发言。

「这段期间这些来自敝党的错误言行,我要负起责任,真诚地表示道歉。」金钟仁读稿的声音平淡,但带着哽咽泪目。不论是否作秀,或是为了挽救党的名声,亦或是为了吸引湖南地区选民的好感,金钟仁的这番「道歉」都已写下了历史。更不用说,他并不只是谈及该党妄言之过而已,还承担「即使不是直接加害,但作为共犯结构沉默的一员同样有过」的历史责任。

在威权统治时期即积极主张「经济民主化」的金钟仁,认为民主化与工业化是韩国近代重要成就,也是两大支柱,而这个国家从殖民中走来,是靠着诚实与努力,且以正义为基础,才有这等血汗成果。「但在这值得夸耀历史进程中,发生不少牺牲与苦难也是事实,而这些留下来的伤、现在也会成为社会发展与团结的阻碍...

「最理想的状态是,权力者打从心底的持续自省。」金钟仁的致词,可视为他为「缝补」社会分裂状态所做的尝试;但社会对此也有不同的解读声音。 图/未来统合党官网影片截图

金钟仁这番话,展现了他在保守与进步阵营中游走,且能够跨越、架接两个对立矛盾势力的角色与实力。如同台湾的情状,在面对过往威权统治的历史与统治者功过时,社会往往落入「经济发展」、「国家安全」与「自由公平」、「民主人权」的争论冲突中,仿佛只能二择一,而政党政治也就划分为「保守派=工业力量」、「进步派=民主」的二元对立状态。因此,金钟仁的这段致词,可以视为他为「缝补」社会分裂状态所做的尝试——即面对历史事实、且透过加害者的反省、权力者的警惕,方能迈向历史和解的转型正义路径。

如前所述,金钟仁这场道歉有其原因与目的,就算是一场政治表演,也毫不敷衍,是深思过的策略——先是个人后是党,谈518那个当下再翻开历史图景,逐渐拉高到韩国近代的发展成果,以及政治派系鲜明的冲突对立。而在每个当下都扮演特定角色的金钟仁,掌握着面对历史、指向未来的重要位置。正如德国总理威利.布兰特(Willy Brandt)那样,金钟仁「代表那个时代」的一跪,正也是效法这位代替纳粹德国向波兰道歉的诺贝尔和平奖得主,试图取得一个历史地位。

「代表那个时代的我必须跪下来,在光州市民与光州事件的亡灵请求原谅。」金钟仁这场道歉有其原因与目的,就算是一场政治表演,也毫不敷衍,是深思过的策略。图为光州事件的历史照片。 图/南韩国家档案局

1970年,东西两大阵营彼此对峙之时,布兰特决定前往曾被德国压迫的波兰,解决两国长期以来的仇恨纷争,他首先前往华沙,承诺归还侵占的波兰领土,保持该国固有国土的完整,以作为和解的第一步。彼时,他到了「犹太人纪念碑」,准备向纳粹统治时期被残杀的犹太人献花致意,冷不防地后退一步,双腿一弯,跪在纪念碑前。布兰特日后解释这动作并非事先计划,而是临时起意,仅是因为献上花圈远远无法表现心意,接受媒体访谈时,他解释之所以会这么做,是因为语言已失去了表现力。对于德国在战争时期的罪行,再多言语没有用。

对曾经留学德国、也接待过访韩的布兰特的金钟仁来说,这件事与其带来的影响或许也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重要学习与养分,很自然地也成为他做此决定的背景因素。据韩国媒体,他在前往光州前,就已决定要下跪道歉,而他也直接在致词稿中证实此举与布兰特相关——他对过去屡屡出错,感到非常抱歉,表示来得太晚了,过往应该道歉悔恨个一百次却没这么做,但至少现在已经迈出了第一步,

我记得威利.布兰特的忠告,他说那怕能踏出这一小步都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

「我为那些躺在518民主墓地理的怨灵祈祷,愿他们安息,向那些生活在创伤里的遗属表达最深切的慰问。我也要向民主恩人表示最衷心的感谢和敬意。我希望我的一小步能发挥一点催化作用,解开这段纠结的历史。不要看过去,要看未来。」

「我记得威利.布兰特的忠告,他说那怕能踏出这一小步都比什么都不做来得好。」金钟仁的「光州一跪」,显然受到德国前总理布兰特的影响。 图/美联社

尽管与保守派的表现相比,金钟仁的发言已有相当大的突破,但有些光州人仍然不以为然,不论在现场或是记者会场,都不断质疑未来统合党对妄言党员的处置,不断举牌呼口号:

先开除妄言议员,再来祭拜!

对此,金钟仁也仅能表示那些议员已不具党员身份,且未来不会再发生类似的事。与那些民众相比,518相关团体的代表,则认为金钟仁的道歉算是有所突破,也是有意义的改变,让人期待未来的发展,且若未来统合党能支持进步派提出的「光州三法」——《518历史歪曲防止法》和《5·18公法团体设立法》和《518民主功绩与赔偿法》——并修改《5·18真相查明处罚法》,将会获得人民高度支持。

执政党共同民主党内部则有各种不同声音,某位光州地区的民主党议员表示这在黄教安时期是无法想像的,但也有议员不以为然,甚至嘲讽「这是什么新潮戏剧」?或说如果如此,他当初就不该加入全斗焕的政党、加入卢泰愚的阵营。共同民主党发言人则未有任何正面肯定,仅表示「请用行动表现」:「作为518特别法的当事人,与其在忠诚塔前哭泣,不如致力于518相关事宜,两党合作、找出真相,并且为遗属提供支持。」

有光州人不买单金钟仁的跪拜致歉,也有议员认为这只是政治作秀;我们该如何看待并思考金钟仁作为韩国最大保守党领导人的「历史忏悔」?图为8月19日当天,金钟仁在光州受到反对示威者举牌抗议。 图/欧新社

另一名光州出身的议员也表示,如果未来统合党真是为了和解而来,光州人随时都会欢迎,但若是宣传政略,那就不必了。他甚至进一步表达对未来统合党的期待:避免再发生扭曲、毁谤光州事件的言行、协助518真相究明委员会的工作、对于李明博、朴槿惠于任内拒绝出席518纪念仪式道歉。民主党内高层亦表示,该党若无协助制订、通过《518历史歪曲防止法》,在湖南地区就没有说话的资格。

但也有学者对于共同民主党的回应表示失望,认为韩国的历史伤痕与分裂,实在太深太长,在长期政治分裂的情况,执政党没有必要如此回应,且金钟仁毕竟是代理党魁,已经尽己所能,做了该做的事。更有学者于《朝鲜日报》投书,说金钟仁这个80岁的老者,本可坐视两极化的政治对立不管,但还是选择面对历史的错误,拥抱这个社会深沈的创伤痛苦,这是通往和解的道路,而他自己等到了这么一天。

金钟仁这一道歉,虽投下了震撼弹,但韩国国内疫情发展与各项问题的舆情纷扰下,仅仅打出了一个大水花,旋即平静,再无讨论。正如518相关团体所言,真正重要的,是今年初成立的518真相调查委员会的工作,以及518相关法案的制订、修改与通过,而保守派究竟采取什么样的态度?会做出何种表现?才是未来需要被检验的。

正如同金钟仁在道歉文最后,提到布兰特的建言后再次重申的:「我希望我这一小步可以解开纠葛的历史,不是面对过去,而是面向未来的一个小小的契机。」

※关于金钟仁的政治生涯与背景,是由杨虔豪协助补充说明,让金钟仁的形象更为立体,甚是感谢。

金钟仁向后退一步,向光州事件牺牲者与市民跪拜致歉;这是历史的一步,也只是和解契机的第一步。 图/南韩国家档案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