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利殘酷的親密正義(下):我愛我恨皮諾契
对智利人来说,「皮诺契」至今仍是极具争议的话题——有人恨之入骨,也有人感念他带来的「威权安定」。图为智利反皮诺契示威者,在游行上扮成受刑者的样子,以抗议皮诺契时期的刑求与独裁罪恶。 图/美联社
「2019年2月19日,一名66岁、身兼保母与清洁工的智利裔妇人——黎瓦丝(Adriana Rivas)——在澳洲雪梨被逮捕。黎瓦丝被指控在1970年代皮诺契执政时期,替国家情报局(DINA)工作,因涉嫌绑架7名重要的左派人士并将他们刑求致死,遭智利政府起诉。为了厘清这一段历史真相,智利新锐导演、黎瓦丝的姪女奥罗兹柯(Lissette Orozco),拍摄了纪录片《亲密正义》,结果反倒更证明了她的小阿姨罪无可赦...」
▌前篇:〈智利残酷的亲密正义(上):亲爱的「独裁鹰犬」小阿姨〉
▌前篇:〈智利残酷的亲密正义(上):亲爱的「独裁鹰犬」小阿姨〉
2017年,《亲密正义》完成后,奥罗兹柯将剪辑好的片子寄给黎瓦丝,却换来几条愤怒的语音讯息,称这影片里所言非但不是事实,而且充满羞辱,「奶奶会发疯都是你害的」、「你把家丑公开,会被报复」。
「她没有预期到片子会是这样,」在「台湾国际纪录片影展」后台,奥罗兹柯向我们转述阿姨的意见:她以为外甥女会收录那些对她有利的说词、她朋友的陈述,但奥罗兹柯却没有剪进去。我问奥罗兹柯为何不这么做?,她耸耸肩:「这些人并没有为她的清白背书,只是在情感上支持阿姨,说话没有那么刻薄而已。」
奥罗兹柯坦言自己出身一个支持皮诺契的家族,对这段威权历史一无所知,只要在家里问起左派或共产党,就只会得到「坏人」的答案, 她便无法再问下去。图为奥罗兹柯,他身后的照片即是黎瓦丝的「国家情报局」(DINA)工作证。 图/《亲密正义》官网
这部纪录片的完成,即是亲情决裂的开始:不只阿姨不谅解,大多数家人也拒绝跟她说话。
「智利在意识形态上是很破碎的国家,不只在社会或街头上会展现立场,就连餐桌上也一样,可能父母亲各有自己的意识形态,吃个饭也会吵翻天。」奥罗兹柯坦言自己出身一个支持皮诺契的家族,对这段威权历史一无所知,只要在家里问起左派或共产党,就只会得到「坏人」的答案, 她便无法再问下去。
这个大家族的反应,说明了当前智利内部气氛与分裂:仍有许多民众怀念并且肯定皮诺契政权,因为他解决了经济混乱,维持了「国家安定」——即使这样的混乱是美国与右翼所策动,而「安定」也是由美国主导政变而来。
美国长期在经济上剥削拉丁美洲。到了1960年代智利不仅经济资源因此流失,还被迫向美国借钱,成为美国最大债权国。于是,当左翼推派的阿叶德(Salvador Isabelino Allende Gossens)于1970年成功成为首任民选总统、建立智利第一个左派民主政权后,便大力推行土地改革,将重要事业和矿产国有化,并执行社会福利等改革。但这些举措抵触了美国国家利益,美国总统尼克森便对中央情报局下了指示:「把智利经济搞垮,让阿叶德上不了台,上了台也要赶下来。」
阿叶德(图中)是智利首任民选总统,他上台之后大力推行土地改革,将重要事业和矿产国有化,并执行社会福利等改革,但这些举措抵触了美国国家利益,美国总统尼克森便对中央情报局下达指示:「把智利经济搞垮,让阿叶德上不了台,上了台也要赶下来。」 图/法新社
尼克森政权不断策动智利反政府活动、经济制裁以及禁运。1973年9月11日那天,担任陆军总司令的皮诺契指挥军队包围拉莫内达宫(La Moneda),总统阿叶德与保镖当时正躲在其内,而外头街区都是士兵,首都圣地牙哥北方的港口也被海军占领。市内的广播电台与电视台都被军队关闭,有些电视台甚至也早被轰炸了,但阿叶德心里仍暗自祈祷,希望背叛他的只是部分军人,军队仍然遵守宪法。
阿叶德似乎过于自信,因为这场政变不是单纯由军队发动的,而是美国政府的强力介入。不过几个小时,整个国家都被军队控制住,他们公开宣布:阿叶德在皮诺契将军率领的政变下遭到罢免。
军队威胁轰炸拉莫内达宫,阿叶德仍拒绝投降。他在仅剩的广播电台中发表了告别演说:「我得付出生命来博得人民的忠诚。我要告诉他们,我坚信我们种进成千上万的智利同胞良心里的种子永不枯萎。人民有着力量,他们能够支配我们,社会进步不能够被罪恶或暴力所阻止。历史是属于我们的,是人民创造了历史。」
1973年9月11日,担任陆军总司令的皮诺契指挥军队包围拉莫内达宫(La Moneda),总统阿叶德与保镖当时正躲在其内,而外头街区都是士兵。 图/美联社
阿叶德暗自祈祷背叛他的只是部分军人,军队仍然遵守宪法。但这场政变不是单纯由军队发动的,而是美国政府的强力介入。图为当时被困在拉莫内达宫里的阿叶德保镳,试图从宫内对外做最后的反制与挣扎。 图/美联社
几个小时之内,整个国家被军队控制住。皮诺契方公开宣布:阿叶德在皮诺契将军率领的政变下遭到罢免。尽管军队威胁轰炸拉莫内达宫,阿叶德仍拒绝投降。 图/法新社
军机盘旋在总统府上方,接着扔掷砲弹,坦克随后跟上,待部队进入拉内莫达后,只有阿叶德的尸体等着他们。
阿叶德的好朋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聂鲁达(Pablo Neruda)在回忆录的最后写下这件事:
「他的被害是不让声张的:他被秘密埋葬,只有他的遗孀获准陪伴那百世流芳的遗体。侵犯者的说法是:他们找到他有明显自杀迹象的尸体。外国发表的看法是不同的。空军轰炸之后,坦克立刻行动起来,许多坦克猛攻单独的一个人——智利共和国总统阿叶德,他在办公室等候他们,除了他那颗伟大的心,没有任何人与他作伴,围绕着他的是硝烟和烈焰。」
政变12天后,聂鲁达死亡,死因至今不明。
阿叶德在广播电台上发表最后演说不久,军队便开始轰炸拉莫内达宫。 图/美联社
待部队进入拉内莫达后,只有阿叶德的尸体等着他们。图为从拉莫内达宫擡出的阿叶德遗体。 图/美联社
「他的被害是不让声张的:他被秘密埋葬...」阿叶德的好朋友、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聂鲁达在回忆录如此写道。政变12天后,聂鲁达死亡。尽管他的死亡证明上,死因一栏写着「摄护腺癌」,但他的贴身司机却曾对外透露,聂鲁达在死前并无异状,且曾经打电话给他,表示疑似有人对他「做手脚」,确切死因至今仍然存有争议。图左、右分别为阿叶德以及聂鲁达的绘画像。 图/美联社
为了拍片,奥罗兹柯在九一一当天,参加了一场历史再现的活动——拉内莫达前,播放飞机盘旋的声音,而后是阿叶德的声明。即使是四十多年前的历史,但站在空旷广场上的所有人皆静默不语,眼眶含泪;下一个镜头,切换到一个纪念独裁者的集会。如半个球场般大的演艺厅里满满都是人,高呼着西班牙独裁者「佛朗哥」之名,大喊万岁,他们同样敬爱皮诺契。
独裁或法西斯,对这一大群人来说,并不是罪恶,反倒是荣光。这些智利人崇拜且记忆这位独裁者,称他的新经济政策带来「安定」。但对于威权时期的受害者,与这个世界而言,他们记得的是他在政变后以军人姿态掌权,立即中止执行宪法、解散国会、执行严格的言论思想检查、取缔左翼政党,所有政治活动皆被禁止,同时极力铲除异己,威权统治长达十六年半。
这样的内部矛盾,对远在太平洋另一侧的我们,并不是太陌生,从韩国到台湾皆是如此,在经济发展的「荣光」下,是视而不见的镇压、血腥与社会控制。皮诺契政权绑架、凌虐、暗杀异议份子,让他们「消失」在大众眼前,甚至这块土地上。
在皮诺契的独裁时期,保守势力大多视他为「反共救世主」。此外,在皮诺契时代、同时期亦遭受独裁统治的拉美国家、甚至过去西班牙的佛朗哥时期,天主教会所扮演的角色与态度,更是微妙。图为1987年,皮诺契迎接来访的教宗若望保禄二世。 图/路透社
独裁或法西斯,对这一大群人来说,并不是罪恶,反倒是荣光。这些智利人崇拜且记忆这位独裁者,称他的新经济政策带来「安定」。图为皮诺契支持者亲吻他的头像照片。 图/法新社
美国法律学者璐蒂.泰铎(Ruti G. Teitel)曾在《转型正义:迈向民主时代的法律典范转移》中写道:1970年代拉丁美洲的镇压显示了国家的迫害,让身体失踪、让国民消失,...只要国民一直处于失踪状态,那么军方就胜利,得以维持其统治权力,「国民的失踪展现了变态的残暴与极权统治」。
为了压制异己,皮诺契政权不惜一切代价。 军警没有理由地抓捕民众,如同电影《大失踪》所现的情景,光是圣地亚哥国家体育场就集中囚禁了7,000多人。有的人被送到靠近南极的荒岛关押,让他们受尽苦头。特务军警会押着民众,逼他们成为告密者,并指认「颠覆份子」,有时还会将「嫌疑犯」拖进任一屋室刑求逼供。
但受害的不只是左翼或自由派,重要的政治人物或官员也会遭到暗杀或攻击,又或者被关进狱中拷打致死。 智利官方曾经估计:政变后一年半内军政府逮捕了4万1,795人,驱逐了9,167人,1,557人接受审判。
智利官方曾经估计:政变后一年半内军政府逮捕了4万1,795人,驱逐了9,167人,1,557人接受审判。图为智利秘密警察刑求所外的壁画。 图/维基百科
1990年3月11日,皮诺契下台,民选总统帕特里西奥.艾尔温(Patricio Aylwin Azócar)上台,这个肃杀的恐怖时代才宣告终止。然受到1980年代修订的新宪法制约,卸下总统职务的皮诺契,依然保留军事总司令职务直到1998年,并且在智利参议院保有一个终身参议员席位。这让他拥有司法豁免权。
因此,即使智利民主化后,官方旋即成立「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并透过政策与法令的修正、建立,步步追究威权时期的各种人权侵害案件,仍无法让皮诺契负起任何责任。该委员会在1991年提出调查报告,指出智利警察、秘密警察(DINA)与司法机关,应对这段时期政治镇压的负起大多数责任,总统艾尔温在威权统治时期拘禁与虐待政治犯的大型体育馆里,也透过电视演说向全国民众报告,并代表国家道歉;但皮诺契却提出反击,认为「军方保卫了故乡的自由与主权」。
1994年一场庆祝军事政变周年的弥撒里 ,已卸下总统职位4年的皮诺契将军甚至告诉当年的政变协力者,毋须为谁感到抱歉:
「我们要向谁请求原谅?向那些曾试图杀害我们的人吗?向那些打算毁掉我们国家的人吗?向谁?他们才是应该对9月11日之前所作所为请求原谅的人。」
皮诺契的下台,与1988年的一场公投有着密切关联。当年10月5日,皮诺契在国际压力之下,举办了一项公投表决:皮诺契是否能再续任8年?最终约55%的选民投下「NO」的否决票,促使了皮诺契的下台。这段历史也因被翻拍成电影《向智利说不》(NO)而为世人所知。 图/美联社
「我们要向谁请求原谅?向那些曾试图杀害我们的人吗?向那些打算毁掉我们国家的人吗?向谁?他们才是应该对9月11日之前所作所为请求原谅的人。」图为1997年,皮诺契以及他的孙女。即便卸任总统,皮诺气当时仍担任军事要职,大权在握。 图/美联社
虽然皮诺契顽强抵抗,但智利的转型正义之轮,并未因此停下,如「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在委员会的成立法规里指出:「事实真相得以揭露,唯有在这个基础上...才可能创造达成真正国家和解的必要条件。」
一直到2010年,智利陆续成立三次调查委员会,持续调查包含监禁凌虐与被失踪等人权迫害案件,受害者也从3,000多人上修到逾4万人;在调查委员会外,从军方到司法体系等等的加害者,也陆续遭到起诉判刑,例如DINA的情报头子孔特拉斯(Manuel Contreras)被判超过500年的刑期;2017年,曾参与绑架、谋害百余名左翼份子的「可伦坡行动」(Operation Colombo)的106名DINA特务,被以绑架和杀害的罪刑,判处541天到20年不等的有期徒刑;今年3月,也有11名皮诺契时期军官遭判杀人罪。
但世人很难说智利的转型正义是顺利且成功的,全世界的转型正义都面对类似的困难:从威权时期延续下来的强势军方,以及保守的司法体系阴魂不散。智利当然也相同。虽说1980年代新宪法给了皮诺契一个保护伞,但这个独裁者一直到去世前,还是面临几次引渡或被起诉的机会,但却因司法体系的庇护而落空——毕竟最高法院的法官都是他任命的。最后,他仍没有因为自己的罪刑站上法庭,并且受罚,葬礼甚至还极具哀荣。
皮诺契一直到去世前,尽管面临几次引渡或被起诉的机会,但都因司法体系的庇护而落空——毕竟最高法院的法官都是他任命的。 图/美联社
最后,他仍没有因为自己的罪刑站上法庭,并且受罚,葬礼甚至还极具哀荣。皮诺契于2006年12月10日逝世。他的葬礼在圣地亚哥军事学校举行,包含时任国防部长、陆军总司令等...有数万人前来参加。 图/路透社
2015年发布的一项调查中指出,仍有五分之一的智利人肯定皮诺契的政绩,给予正面评价;但这项调查也指出,智利人并不认为这个社会已经达到和解,有76%受访者认为过去发生的事让社会持续分裂。2017年总统大选前的民调也显示,即使军事统治已终结将近30年,还有12%的智利人认为皮诺契是最好的领导者,而连任的皮涅拉走中间偏右路线,虽不是皮诺契的拥护者,却也认同皮诺契主义的保守右派主张。
不过到了2018年,政变45周年时,智利记忆与人权博物馆馆长埃斯特韦兹(Francisco Javier Estevez)却表示,智利人皮诺契的认同度似乎慢慢淡化:「人们已普遍认识到,在独裁统治时期,基本人权遭到了系统和残酷的侵犯。」
「如果我们往更多真相,而不是有罪不罚的方向迈进,那么最终可能的结果才是和解。」埃斯特韦兹表示:「但如果没有正义,没有真理,也就不可能做到和睦相处。」
智利人并不认为这个社会已经达到和解,有76%受访者认为过去发生的事让社会持续分裂。图为独裁时期受难者的遗族,与智利国家体育场内的皮诺契政变历史照片展示。1973年政变当时,这座体育场曾被用来当作政治犯拘留所。 图/美联社
「如果没有正义,没有真理,也就不可能做到和睦相处。」图为智利街头支持与反对皮诺契的民众,发生肢体冲突。 图/美联社
至今,威权时期的政治犯或受害者家属——甚至加害者家属——仍不断声讨正义。例如,13岁就再也没见过父亲的洛可(Alicia Juicia Rocco),在失父的负面情绪中长大,独自寻找父亲,甚至加入了「失踪与被拘留者」(AFDD)的亲属团体。她说,AFDD是第二个家,在这里可以尽情谈论自己的耻辱、愤怒和绝望,「对于父亲或兄长失踪这类事,没人可以原谅,我们饱尝他们在人生中缺席的苦痛,和解是不可能的。」
奥罗兹柯对我们解释,她这一代年轻的智利人对过去并无所知,是因为拍片,才逐渐了解过去那段黑暗,也才知道家人的欺瞒。对她来说,智利意识形态之所以破碎,就是那些不愿意面对历史的大人花很多时间捏造事实,加上皮诺契的人马还在政界阴魂不散。
「我是在拯救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记忆。」奥罗兹柯说这部纪录片的政治目的,是为了抗拒遗忘,「对我来说,遗忘是一种怯懦和防御机制的巨大作为,为了生存,不论政府机关或人们都处在沉默的默契中,而这种默契影响至今。」
「拯救我们的历史,我们的记忆。」至今,威权时期的政治犯或受害者家属——甚至加害者家属——仍不断声讨正义。图为2019年智利的独裁受难遗族大游行,他们还在追寻着真相、还有那些如同人间蒸发的至亲踪迹。 图/美联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