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向天歌坠落:摩天大楼投下的永夜中,无人生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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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天大楼投下的永夜中,无人生还

前言

2088年,人类世界迈入新宇航时代,文明已拓展至太阳系,义体科技也已迈入成熟阶段。坐落于哈市市中心,名为“向天歌”的摩天大楼住宅群发生了一起高空坠落命案,档案却显示死者早在两年前就已死于土卫六的一场爆炸事故之中。为此,民警王略与前往哈市暗访非法义体交易的义体管理局探员杨晓,展开了一场惊心动魄的调查。与此同时,“向天歌”巨型楼群投下的阴影中也是暗潮涌动,一支秘密组建的义体军团正在秘密谋划,随时准备向这个吞没了无数家庭的“钢铁巨兽”发起进攻……

王略

一切都不曾改变。

王略开车路过老江桥旁连绵的广告牌时,在上面看见了这句话。字体是中空立体的,笔画边缘闪着金色的光,悬浮在棕绿色的江面上。广告牌的四周立着道里区新建楼盘“向天歌”六期的全息图像——那是一片灰白色的,设计笨拙的巨构建筑群,单栋最高可达200层,由民营企业“四大动力”的房产部承建。它们像是这个城市里某种失控的增生,渐渐吞没着衰老的街道

临近2088年春节的早高峰,道路拥堵。王略被车阵拦停在防洪堤的阴影里,车内的导航上,到达目的地的预计时间正在不断延长。王略正好得了片刻闲暇好好观赏那则广告。此时那行字的背景里升腾起数据模拟的烟花,接连绽开在浑浊的晨曦中。溅出的火星子落在人行道上,映亮了路人的脸。虽然是假的,但依然有一个女人拽着孩子快速弓腰跑过,像是在躲避枪击。

全息广告的特效渐渐熄灭,只剩下那行字还闪着金光:一切都不曾改变。王略想:这话是说给那些老城区的钉子户们听的。就像是那个拉着儿子躲避虚拟烟火的母亲,其实很多人都无法接受突然而至的全新生活,这无关动迁补助,无关高层物业费,无关晕磁力电梯症。当东北在新宇航时代的浪潮中被重新选为重工业基地时,人群中的分化便早已注定了。伴随着酸菜缸的破裂,君子兰的枯萎,街道的重新规划,丁香树的不知去向,如今单凭一句哄骗的话,似乎已经无法打动那些早已把自己埋入旧日城市废墟的人们了。

车流解冻,开始缓缓前行。广告牌上的字也终于换成了:“向天歌”——你最理想的家园。巧了,王略想着,见缝插针地将车子汇入八条车道中的一条,渐渐远离那些闹眼睛的广告。他今天的目的地就是“向天歌”。

刚到道里区的边沿,“向天歌”的楼群便自天际线不断升高,遮天蔽日地朝王略扑过来。中央大街周边的大部分区域已经改造完毕,只剩下安字片儿的老楼在苟延残喘,隐没在巨构建筑的包围下,终年阴暗。为了点亮自己的生活,安字片儿的老百姓在街道上加装了不少的霓虹灯箱。冬天天亮得晚,逼仄的老街这会儿还亮着。包子铺和板面摊上升腾着热气。气温回升,积雪融化。王略的车轮飞速碾过积水中的五光十色,溅起一片骂声。

事发地在“向天歌”一期的南区。当王略把车停好时,天已经彻底亮了,但因为被高层遮蔽,一期的脚下依然灰暗。那具尸体就俯卧在人行道上,头瘪了,辨不清面目。因为从千米高空坠落,尸体肚子摔裂,内脏外流,血也溅得很高,仿佛湿漉漉的惊叹号立在墙面上。一个穿着全套黑色工装服的年轻女人立在尸体旁,肩披着警戒线散发出来的荧光绿色,正惊恐地仰望着那个惊叹号,嘴张着,一只未点燃的“大宇宙”牌香烟挂在她好看的嘴唇上,微微晃荡着。

王略对先到的鉴定科同事说:把老百姓清出去。同事说:啥老百姓啊,人家是义体管理局的人,海市来的,在咱局里轮岗呢。王略很纳闷儿,问:哈市哪来的义体?同事说:我哪知道,你问她去。

女人始终往上望着。王略站到她旁边,顺着她的视线向上看,却只看到灰色和白色相间的墙壁,管线,空调外挂机,排风口,和低层窗口挑出的不锈钢管子。那管子上还搭着结冰的红裤衩子。女人没看王略,问:你觉得是怎么回事?王略又回头看了看形状惨烈的尸体,说:高空坠落。女人叼着未点燃的烟,斜眼看了王略一眼,说:没那么简单,你再仔细看看。

王略突然明白了女人的意思。“向天歌”一期的建筑外立面结构复杂,坠落过程难免磕碰。尸体头部和腹部的伤势都可以用高空坠落来解释,但左臂和两条腿却相对完整,这有些蹊跷。结合女人的身份,王略只能想到一种可能性,他说:坠楼者是义体改造人。女人说:我还在等初步的尸检结果出来,但目前来看,这起案件应该涉及义体犯罪。

王略点了一颗烟,问女人:你查过今天的报警记录么,有没有住户反映被巨大噪声吵醒,或者自己家窗户被撞碎了?女人摇了摇头,说:早查了,没有异常。王略说:监控查了么?女人说:150层往上,就进入了“四大动力”集团主席安哲家的私人安保监控范围,人家不让调。王略说:牛逼什么,偷着调啊。女人翻了个白眼,呵呵笑着,似乎在嘲笑王略不懂规矩。

出完现场,坐回车里,王略拨通了局长的电话,他问:那个小丫头片子哪来的?局长说:又咋的了,你就好好配合人家工作呗。王略说:我配合她工作?这不是咱们刑侦大队的活么?她海市来的咋的啊,横插一杠子,牛逼哄哄的,在那叭叭分析。局长说:小王啊,我知道你对义体管理局没啥好印象。你也别这时候有抵触情绪,情况有点复杂,等你回来我跟你当面聊吧。王略说:别聊了,局长你也知道我的脾气,这案子有她没我,合作不了。

车门突然被拉开了,义体管理局来的女人大剌剌地坐进副驾驶,说:车钥匙给我,你出去。王略说:车钥匙凭啥给你?我凭啥出去?女人说:你不是说合作不了么?停薪留职,休假去吧,车给我用。王略冷哼一声,说:你说话好使啊?女人从车内的信息终端里调出一份任命文件,上面注明了她的临时职位大于局长,警局内所有资源可供其随意调配。王略一个字一个字看完了,发现女人正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盯着自己,温柔地说:好使的。

看着自己的车绝尘而去,王略突然想起儿子王乐乐的照片还夹在后视镜上。他努力抑制着自己的怒气,想起情绪管理课程的那个AI导师让他深呼吸,便张大了嘴向内吸气。“向天歌”街区味道崭新而冰冷,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呛得王略直咳嗽。安字片儿的味道就要温和许多。嘈杂,有人气儿,油荤荤的,跟邻居家煎了臭带鱼一个味儿。

王略从小在安字片儿长大,眼睁睁地看着“向天歌”投下的阴影渐渐吞没了自己生活的街巷。他曾被同龄人影响,幻想有一天能搬进那些钢筋水泥的巨兽体内,成为东北新工业振兴的弄潮儿,幻想能装上义体,飞离太阳系,探索新的世界,直到自己那做旧能源工程师的父亲因为跟不上科技的迭代,被裹挟进新的下岗潮里,无法再找到工作。彼时国营工厂纷纷改制私企,在国营厂里供职一辈子的父亲无法再习得崭新的技术,万念俱灰,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最终从自家阳台上跳了下去。父亲在遗书中告诉王略,家里的阳台曾经可以看见哈市的日出,现在却只能看见“向天歌”灰白色的墙壁。那仿佛是永恒的阴霾,压得人喘不过气。彼时尚年幼的王略望着楼下的那一滩暗红,曾经的幻想也悄然死去。他明白了一件事——自己是被大时代抛弃的那批人,他不可能,也没有办法融入新的生活了。“一切都不曾改变”,这句话也是说给他听的。

放他妈臭狗屁呢,王略在心里反驳。他知道无时不刻都在咀嚼自己的就是变革,被咀嚼的人们早已遍体鳞伤。一切都回不去了。

王乐乐

下课铃一响,教室里的学生都噼里啪啦地合上便携式电脑的盖子,抬脚往外冲。四条腿的AI导师躲闪不及,被撞得一趔趄,靠体内陀螺仪的调整才迅速恢复了平衡。它不停地嘱咐着孩子们:注意安全,明天期中考试,记得回家复习,别一出学校就扬了二正的。

教室空了,只剩下王乐乐。他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眼睛不停往窗外撇。AI导师哒哒哒地移动到王乐乐的桌旁,问:你咋的了,怎么懵瞪的,还不走呢。王乐乐说:老师,我能多待半个小时吗?AI导师的显示屏突然出现一个红色的警示灯,不停旋转着,它问:有人欺负你了?跟我说,我马上通知他们的家长。说,是哪个小瘪犊子?王乐乐赶紧拎起书包,起身闪过AI导师,说:不用了,谢谢老师,我回家了。

安静中学地处安字片儿的半黑区。这是老城居民的俗话,意思是还没有被“向天歌”完全遮蔽的区域,校园里每天早上和傍晚还能见到丝丝缕缕的阳光。王乐乐跟爸爸一起住在全黑区,那里终年点着灯。王乐乐的回家之路,就是从半黑区往全黑区走的过程,像是自现实世界渐渐迈进了一个品位奇特、过分追求光效的游戏场景。王乐乐其实还挺享受这样一条回家的路,但他今天却满心恐惧。他怕再遇到戴孙悟空面具的人。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老城区里出现了一些游荡着的怪人。他们或单独行走,或三五成群,男女老少,都戴着孙悟空的面具。在亲眼见到他们之前,王乐乐以为那只是新近流行的都市传说而已,直到昨天放学回家,王乐乐觉得有人跟踪自己。爸爸是个警察,他也似乎遗传了一些灵敏的直觉,就利用安字片儿复杂的地理环境七绕八拐,两条街下来,他便由被跟踪者变成了跟踪者。绕前一看,他发现跟着自己的就是两个戴孙悟空面具的人。王乐乐觉得悚然,赶紧跑回家反锁上家门。他想要把这件事告诉在外查案的爸爸,爸爸却不接电话,又彻夜未归。王乐乐只能发了个信息,自己惴惴不安地度过了一夜。

有了昨天的经历,今天王乐乐特意在放学时磨磨蹭蹭,又绕了个大远,就是想避开那些怪人。可临到家楼下,他就被堵了个正着。王乐乐扭头就跑,一胖一瘦两个孙猴子在后面紧追不舍。三个人跑过遍布着霓虹灯箱的潮湿街道,撞翻智能分类垃圾桶和给超市送货的机器狗,直冲进越来越深的晦暗之中。

突然,王乐乐的书包带被拽住了,向后摔倒在由雪化成的泥水中。面前是个死胡同,他逃无可逃了。眼前的两张孙悟空面具渐渐逼近,他们都是高大的男人,却故意捏着嗓子说:跑啥啊,有事求你。王乐乐抹了一把脸上的泥,问:啥事。高个的说:给我们做饵。王乐乐问:做啥?另一个胖子狠狠地推了他一把,说:做饵!

王乐乐一头雾水,状况有些僵持。这时屋顶上闪过一道红色的光,王乐乐抬头,看见一个披着兜帽的高大男孩从二楼的平台跃跳下来。他戴着一个自制的孙悟空面具,但可能没啥绘画细胞,猴脸画得像是猴屁股,看得王乐乐有点想乐。

猴屁股少年蹲下问:你是王乐乐吗?王乐乐惊讶于这人竟然知道自己的名字。他回答:是。猴屁股少年又问:安泽饶是不是你的同桌?王乐乐突然想起了那个笑靥如嫣的小姑娘,说:是。猴屁股少年说:明天这个点儿,你把她给我引到这来。

关于安泽饶,王乐乐并不能一言以蔽之地将其描述成同桌。这个长了一对笑眼的女孩半年前才转来王乐乐的班上,并被老师安排坐在了他的旁边。自此,王乐乐答应父亲心无旁骛好好学习的人生目标全部涣散成了安泽饶眼睛里的光彩。王乐乐喜欢上了这个女孩。即便她来自“向天歌”,父亲安哲好像是“四大动力”公司内生人勿近的大人物,但安泽饶依然那么平易近人,温柔可爱。每次站起来回答问题,王乐乐向上看她,就像是看着万千的星辰。

戴孙悟空面具的人在打着自己梦中情人的主意,王乐乐自然不乐意。他噌地站起身,抄起一块碎砖,想要挥舞一下,却被猴屁股少年灵敏地躲过。王乐乐又被身后的人一脚踹倒,重又跌回泥水里。他说:安泽饶每天都有专人接送,你们别想了。猴屁股少年呵呵笑了,说:咋的,只许你想,不许我们想想?

王乐乐被人摁着后脑勺,鼻子里呛得都是脏水。他声嘶力竭地喊:我爸是警察,把你们都抓起来!猴屁股少年突然安静了。他慢慢凑近王乐乐的脸,即便隔着面具,王乐乐也能感受到他慢慢聚集起来的不屑和愤怒。他一字一顿地说:警察是个鸡巴。之后,少年撩开了衣袖,让王乐乐看自己手臂上的一道疤痕。之前屋顶上闪过的红光就是从这疤痕与皮肤相接的缝隙渗出的,那里面仿佛藏着一条岩浆构成的巨蟒,此刻正在躁动不安地扭动,渐渐顶裂皮肤,并发出机械零件摩擦运转的嗡嗡声。

警察是个啥?只听平地一声吼,将那条可怖的蛇吓回了巢穴。小逼崽子,你敢再说一遍?王乐乐仰起头,看见爸爸冲了过来,一脚踢在猴屁股少年的肩膀上,少年的面具甩脱了。他急忙捂着脸后撤,像是一只夺王失败的猴子,手脚并用地爬回二楼平台,飞速地隐入了建筑另外一侧的阴影里,剩下的两个人也迅速逃离了现场。爸爸还想追,却被王乐乐抓住了胳膊。他们有义体。王乐乐的声音有些抖,吐出的一个个音节被恐惧迅速吞噬。

他们有什么也不能成帮结伙地欺负人。要不是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有被霸凌的可能,我不及时找到你,你就交代在这了。这帮小逼崽子……爸爸此时才意识到了儿子在说什么,他低下头问:你说他们有什么?王乐乐说:他们有义体。

爸爸再次抬头去寻找那个早已逃脱的少年,幽幽的红光飞快地窜上了远处的高层建筑,像是惨白色皮肤上的一道血痕,蜿蜒而上,消失在楼顶。

王乐乐看到爸爸弯腰捡起少年掉落的面具,抓在手里,眼中流过了无法隐藏的愤怒和恐惧。

姜东

窗外是稠密的寒冷。红色的沙尘漫天,纷纷撞击墙壁,像是坚硬的雪。

这样的天气,姜东只能窝在宿舍里看书。他本来还打算出去溜达一圈,去海岸线看看无人采集船升空的壮观场面,可信息终端里总是蹦出不适合户外行动的警告,都是荧光色的全息文字,悬浮在被窗外天空染成橙红色的墙壁上。

突然有警报响起来。姜东扔下书,踩着一双拖鞋,赶紧往隔壁的值班室跑。那里监控着他负责的四个液态甲烷池,位于中国私营企业聚集的克拉肯-马雷湖以东四万平方公里内,地处土卫六的北极。此时,“四大动力”公司安装的四台异星潮汐发电机已经过载,监控显示器上一片血红。姜东赶紧手动打开了四个分流阀释放压力,但系统依然发出了管道破裂的提示,一时间,整个宿舍内警报声大作。姜东赶紧奔向走廊尽头的装备库,手忙脚乱地披上防护服,戴上头盔。头盔内目镜上的屏幕显示维生系统已上线,并侦测到了已有液体甲烷侵入营地。液体甲烷开始泄漏后,关键的抢险时间只有12分钟。这写在每个“四大动力”驻土卫六职工的意外状况应对手册里。

这是姜东在土卫六上工作的第十个年头。下个礼拜他就能结束轮班,回到地球,正赶上过年,给儿子姜莫岭一个惊喜。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客死异星。

想到这里,他孤身破开室内震耳欲聋的警报声,镇定住心神,从工具包内扯出连接线,利用手臂上的外接电脑开始调试自己身上的义体。这不是他在十年里第一次面对这样棘手的状况了,实际上在两个月前就发生过类似的事故。姜东在当时能化险为夷,现在当然也可以。

姜东将腿部义体的功率拉到最大,以便于能在低重力的环境中快速移动。他又在手指上加装了配套的拧紧系统:指甲掀开后,拧紧系统会像某种爬行动物口中的信子一样探出来,深入需要维修的端口内。一切准备就绪,姜东拉断了电力供应,开始排空营地的空气,以减少生活区内发生爆燃的几率。

当姜东踏上土卫六表面的时候,尘暴已经减弱。透过被人类降低了浓度的大气层,姜东能看见磅礴的土星环正掠过自己的头顶。他没工夫震惊于这样的景色,而是急匆匆地去寻找甲烷的泄漏点。在第14分钟,他才封堵住了全部漏洞。

当宿舍的电力和空气供应逐步恢复时,姜东的体力已经彻底透支。他瘫倒在装备库的门外,掀下头盔,内衣裤都已经被汗水浸透。他突然涕泪横流,哭得喘不上气——儿子姜莫岭的照片,被他夹在头盔的内侧,此时翻落在地上,褶皱得像是一片枯叶。面对那张十五亿公里外的天真笑脸,姜东这才知道自己有多么惧怕死亡。

杨晓

车里烟味很重,这让正在尝试戒烟的杨晓心烦意乱。她降下车窗,让哈市清冷的空气吹进这台2045年生产的纯电力福特野马。疾风在局促的车内回旋,一张照片从后视镜掉落到副驾的座位上。杨晓捡起来,看见上面是一个抱着篮球傻乐的胖小子,应该是王略的儿子王乐乐。杨晓将照片放回原处,怕被风刮丢了,又往里塞了塞。

在被调来哈市之前,杨晓就看过了王略的人事档案。一个离异的单亲爸爸,却洋洋洒洒写了十几万字;侦破的案件大几百个,但杨晓只从中看出了四个字:市井小民。这并不是贬低。在某些案件的侦破中,这是最难能可贵的资质,但这样的警察也最容易被锱铢必较的情谊所牵绊。杨晓自认为格局更高,也看得更远,这次的案件,也许真的不适合王略来办。所以当王略对杨晓的到来叽叽歪歪时,杨晓正好借坡下道,踢掉王略,并由衷地松了一口气。

杨晓有一件事还没来得及跟王略说——她并不是海市人,而是土生土长的哈市人,并在十年前逃命似地离开了这里。这也是在她看来两人无法搭档探案的原因之一。在这样一座寒冷,无常,矛盾又分裂的城市里长久生活下去,是杨晓所不能想象的,但王略在这里生活了35年,在黑白两道、三教九流间游刃有余。他究竟变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这也是杨晓所不敢想象的。路都没在同一条上走,又何必强拧在一起工作呢。

车载的信息终端里蹦出了新邮件的提示。杨晓将其同步到了自己的视网膜显示屏上,发现是鉴定科关于早上那具尸体的检查报告——死者名叫姜东,档案显示其在两年前死于土卫六的一场事故之中。尸体上有被义体改造过的痕迹,但移植的义体早已报废,只能勉强维持基本的行动能力。初步判断死因是高空跌落。杨晓又把土卫六事故的档案调出来看了一遍,心里纳闷,想这人怎么死了两遍?

虽然一头雾水,但有一点杨晓可以肯定,这案子左右都逃不开非法义体交易。这也是杨晓最初被上级调来哈市的原因——情报显示,不断有濒临报废的黑义体在哈市被重新激活。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哈市人,杨晓自然成为了负责调查这起案件的最佳人选。

已近傍晚,借着零星的霞光,杨晓驾车穿越整个安字片儿,直往最深处的偏脸子扎去。偏脸子自古就是哈市有名的贫民区。即便经历了巨大的变革,如今的这里还是一百年前的样子:规划差,道路泥泞,老楼老路全都昏暗逼仄。在“向天歌”还未建起来之前,偏脸子的早市和夜市还算热闹。如今只剩下了夜市,淹没在一片五光十色的人造光之中。

杨晓的目的地就是偏脸子夜市。她安排在哈市的线人找到了一个黑窝点,基本垄断了整个道里区的非法义体买卖。这个窝点就隐藏在偏脸子沿街的门市中。杨晓隔着两条街就停了车,扎起头发,在义体管理局的连体工装外面套了件短款的军绿色MA-1飞行棉服,用一块破布盖住了警局的车牌子,才往线人给她发送的定位走。

离着很远,她就看见了“德强五金店”的招牌。与夜市其它的店面不同,那张招牌没有被点亮,在错综复杂的光污染中安静得像是一池死水。线人正背靠着一堵贴满了电音二人转演出海报的墙抽烟,他盯着横穿马路的杨晓,朝她点了点头,意思是店内此时并没有顾客,可以进入。

店里不出所料的阴暗而潮湿,并散发着一股强烈的锈味。面积不大,竖着几排货架,上面摆满了过时的五金零件,高能焊枪,纳米扳手。目之所及只看到房间角落有一扇老旧的木门,门上“洗手间”的牌子散发着幽幽的荧光。老板坐在右手边的柜台里。室内这么暗,他竟然还戴着一副墨镜。柜台内的电脑屏幕将一片莫测的蓝绿色投射在了墨镜的镜片上,让这个双臂上纹满了电路图的强壮男人看起来异常凶险。他问杨晓:你要买啥。杨晓掏出那具尸体的照片,放在柜台上,用手指压着,慢慢推到老板的面前,说:认识他么。老板说:这血呼刺啦的,谁能看明白。杨晓把自己义体管理局的证件展开给老板看,说:你要是知道什么,就趁早说。你那点破事我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不说,查出来跟你有关系,我全给你端了。

杨晓撂的狠话似乎起了些作用。老板沉默了片刻,再次拿起了照片,一边看一边砸吧嘴,像是在品尝什么味道。半晌,他说:这好像是老姜吧,姜东。杨晓问:他在你这里做过义体的移植么?老板说:没做过移植,但是调试过,在他去土卫六之前。你看看这,这...他指着照片,让杨晓靠近。杨晓把头贴过去,突然就被老板揪住了衣领,摁在柜台上。杨晓顺势挥出一拳,正好把老板脸上的墨镜打落。此时她才看见老板装着仿生的复眼,上千个绿色的球状视屏镶满了两个眼眶,每个都在不停地自转,每个都在反射着杨晓逐渐惊慌失措的脸孔。

咚的一声,杨晓感觉自己的头部遭受了一记重击,腿一软,便迅速陷进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随即失去了意识。再睁开眼,自己已经置身于一间肮脏的厕所中,手脚都被捆缚着,嘴似乎被某种凝胶封住,无法出声。她推测这间厕所就在那扇老旧的木门后。此时门外传来了老板的声音:真要弄死?毕竟是个警察。线人的声音响起来:弄死。是安总的意思,他说要杀鸡给管理局的那帮猴看。

恐惧就像是厕所里的恶臭,渐渐漫过杨晓的理智。她开始变得慌乱,拼尽全力,徒劳挣扎。她没想到线人会给自己挖坑,将近三年出外勤的经验都喂了狗。栽了这么大一个跟头,还是在自己的家乡。杨晓的挫败感与对死亡的恐惧齐头并进,渐渐占领了她的千头万绪。门外的两人似乎正朝厕所走过来,他们即将杀死自己,而杨晓这才理出了一个大概的念头,嘴封着,她只能在心里喊出来:

我真他妈的恨透这座城市了。

突然,接近厕所的脚步停止了。有拉开店门的声音,第三个人说:大哥,营业么?能给车换指纹锁不?

杨晓认出了这个声音,是王略。

这是她最后一线生的希望。杨晓再次挣扎起来,弯腰屈膝,用双脚狠命踢向厕所的门。

王略

暗巷中救下儿子王乐乐之后,王略让局里的同事通知安泽饶的父亲安哲,告诉他可能有安装了义体的犯罪分子想要对他女儿实施绑架。那之后,王略一直失魂落魄。他没想过有生之年会在自己的街区再次见到义体改造人。

十年前的梦魇仿佛再次降临了。当时王略还是个小片儿警。在某个深夜,他接到了“向天歌”附近一个夜总会的报警电话,说是有两个年轻人喝多了耍酒疯。王略没太当回事,骑着个磁悬浮小摩托就去了。他以为自己将要面对的只是几个喝了点马尿就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逼崽子,却没想到最终映入眼帘的是一片蔓延了数个街区的火海。

嫌疑人有两个,都挺年轻。一个地头蛇,起钉子户,炒动迁房,涉黑。一个是外地人,来哈市出差,科技新贵,家财万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喜欢尝新鲜。最开始是女人和酒,跑车,电子设备,奇装异服。后来就是义体。彼时义体技术刚刚成熟,相关制度还未建立完善,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只要有钱就可以对自己的肉体进行任意的改造。他们一个移植了联结声带的声波测距装置,一个移植了工业用机械臂,这就是他们的枪和刀。

因为一个陪酒的姑娘,俩人启动了义体,大打出手,过载后的测距装置劈出一道声波,正好击中了街头一间废弃的加油站,剩油又引燃了老城区地下的燃气管线,整条街被瞬间推平。燃起的大火像是一块剧烈抖动的红布,遮住了整个安字片儿的天。

王略目睹了他们的打斗,并被爆炸的冲击波掀翻在地。他当时就有一个错觉:酒后斗殴的并不是人类,而是神仙。神仙干架,平民百姓似乎只有死和逃命两个选择。即便他是警察,理应制止这一切,可面对剧烈的爆炸和自空中掉落的尸骸,他却无法向前迈动一步。

2078年12月24日的这场大火被载入了哈市的史册,同时也推动了义体管理局的建立。在那之后的十年里,平常民间似乎再难见到义体的踪迹。王略回到了人间,而不用担心再面对义体人横行的地狱。但那天的大火已然烧黑了王略心里的某个部分,留下了永久的阴影。他知道“四大动力”的某些职员依然在非法使用义体,虽然见不得光,但黑暗中永远有垢物在悄悄爬行。

即便早有预料,但义体人如此明目张胆地出现在家门口,甚至威胁到了自己儿子的安全,这是王略万万没想到的。在愤怒之余,王略也感到了恐惧,并想起了今早夺走了自己配车的那个杨晓。义体管理局把她派来哈市,地方单位也全力支持,她似乎有重任在肩。而就在同时,一个神秘的义体人也出现在了自己的辖区内,王略绝不相信这是巧合。他心里刺挠地想要知道管理局派人来哈市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做完晚饭,王略让王乐乐先吃,自己则穿衣下楼,遁入嘈杂的夜色里。他跟站街的小姐一起吸了两根烟,唠了会儿嗑,估摸着杨晓已经下班了,便打开自己的车辆定位系统,想看看她住在哪里。定位显示车就停在偏脸子,距离很近。这让王略有点意外,他还以为那女人会住在江北时髦的高新区。

等溜达到了车旁,王略觉得不对了。车里一闪一闪的,那是信息终端在不停地蹦出新信息。如果是正常下班,杨晓应该将车载的信息终端加载到自己的随身电子设备上。王略试了一下自己的指纹,发现杨晓已经更改了指纹锁,只能物理解锁。他只好脱下外套包住手肘,击碎了驾驶室的车窗。一个路人侧目而过,王略扬了扬手里已经失效的刑警证件,说:看他妈什么看,警察办案。

果然,杨晓的信息终端还没有退出登录。王略把她收到的邮件全都看了一遍,才知道距离这里仅仅两条街之外的偏脸子夜市有一家倒卖未注册义体的窝点。王略点了一根烟,记住了杨晓线人的资料,打算等杨晓离开就挖个墙角,然后就启动车子,往夜市开过去。

王略推开“德强五金店”的门,却意外看见了杨晓的线人。他心里一阵惊怵,眼神却未在线人的脸上停留半秒,马上若无其事地问:大哥,营业么?能给车换指纹锁不?脑子里却在推演事情的经过——结合杨晓无故停在附近的车辆,线人提供的情报,以及信息终端里未读的信件,王略有理由相信杨晓被线人骗到了这家店里,也许已经遭遇了不测。

线人没搭话,一个戴着墨镜的强壮男人说:关门儿了,明天再来吧。王略说:好嘞。便推门要走,突然听见店里传来一声巨响。声源在厕所门后,是有人在里面制造声音想要引起外面人的注意。王略觉得那是杨晓。

店内的空气突然停滞了。线人盯着王略,王略看着老板,店外一台收垃圾的无人驾驶货车笨拙地蹭过街道,橙黄色的车灯扫进店内,把三人静默的影子打在墙上。王略本能地想去摸腰间的枪,却最终压下了这样的念头。他对面前两人所知甚少。事关非法义体的交易,如若这两人中有一个是义体改造人,自己以一敌二的胜算就会变弱。王略想清了这一点,便把手顺势插进裤兜里,强咧出一个笑容,说:那行哥,那明天我再来啊。

王略知道自己的表现会引一个人出来跟踪自己,但他们还需要留一个人看守厕所里的杨晓。在刚刚的几秒钟时间里,王略想出了这样一个逐一击破的方法。果不其然,在王略离开五金店后,线人紧跟着也出来了。王略一路上通过可以反光的玻璃观察线人,并逐步将其引入一条无人的暗巷。在一个岔路口,王略闪身躲进黑暗中。线人经过时,他拔枪探出黑暗,正怼在线人的太阳穴上。

线人有些惊慌,举起双手,问:大哥,啥情况,劫道儿啊。王略说:你认识杨晓么。在一瞬间,线人脸上展现出的某些端倪印证了王略的所有猜测。他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一发电击弹刺入线人的侧脸,湛蓝的火花随即绽开,映亮暗巷。线人抽搐着,重重落地。

王略用磁力手铐把失去反抗能力的线人吸在路灯杆上,一边重新装弹,一边往五金店狂奔。还剩一个,他踹门而入,双手握枪把,将枪口指向正举刀逼近杨晓的墨镜男。你再动一下试试,王略说。墨镜男迟疑了片刻,回身扬了一下手,刀飞过来,正劈中了王略的配枪。火花一闪间,子弹射偏,枪落在地上。封闭空间内的枪鸣震耳欲聋。还没等王略回过神来,墨镜男已然到了眼前,一拳正打在王略的肚子上。一股酸水涌到了嗓子眼,王略有点庆幸没跟王乐乐一起先把晚饭吃了。

趁王略弓腰喘息的间隙,墨镜男再接再厉,揪住王略的头发,往柜台上砸。王略急忙护住额头,可还是撞上了柜台的玻璃,脸被划破,一阵剧痛。王略听见杨晓喊:眼睛!打他眼睛!王略就势抄起柜台里的一个扳手,猛力挥向墨镜男的脸,啪一声响,墨镜碎了,墨镜后是一对仿佛昆虫复眼似的仿生义眼,此时正泛着莹绿色的光。王略想再来一下,却被敏捷地避过,又被墨镜男一脚踹在胸口上。王略向后仰倒,撞翻了一片货架。

墨镜男的复眼在黑暗里不停地闪烁着,捕捉着王略的任何细微动作。他捡起刀,一步步走近爬不起来的王略,说:杀一个也是杀,杀俩也是杀。话音未落,王略就看见给自己松了绑的杨晓蹦上了墨镜男的后背,一只胳膊勒住他的脖子,一只手去抠他的复眼。随着一声惨叫,墨镜男甩脱了杨晓。他的复眼开始溢出红色的光,那是故障的颜色。王略趁机连滚带爬地去捡枪,并赶在瞎了一只眼的墨镜男再次扑上来前扣动了扳机。

当“德强五金店”里再次归于平静时,王略和杨晓相视而立,他们满脸是血,中间多了一具无头的尸体。

王略的配枪里并没有可致命的子弹,但他没想到电击弹会让墨镜男眼部的义体过载,导致其头部发生了爆炸。那个像是苍蝇似的,骇人的面孔在一瞬间崩裂开,将血、脑浆,以及电子线路喷溅出来。王略有点懵。杨晓伸手拽过他腰间的信息终端,以自己的身份报了警,然后看着王略的双眼说:你要不来,我也给他们都端了你信不信?王略实话实说:不是很信。

在跟鉴定科的人交接完毕后,王略迈出五金店,擦干净脸上的血渍,想往家走,看见杨晓拎着一张毯子往碎了窗户的车里钻。王略问:你就住车里?杨晓苦笑,说:我住的地方是线人给找的,不敢回去了,先对付一宿吧。王略说:哦。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说:这大冷天的...我家还有个房间...你别误会啊,我儿子还在家,我没别的意思啊...杨晓说:一个大男人,说话磨磨唧唧的。我住。

王略带杨晓回家的时候已是半夜,掏钥匙开门,发现客厅里的全息屏还亮着,滋了哇啦地播着年轻爱豆在近地轨道卫星上垦荒的综艺节目。王乐乐趴在沙发上睡得正香,被王略无情地拍醒。叫姨。王略指了指杨晓。杨晓有些愠怒,对睡眼惺忪的王乐乐说:叫姐就行。

这时王略的信息终端来了电话,他接起来,是局里的同事。同事告诉王略暗巷里的线人不见了。金属路灯杆被人用蛮力折断,磁力手铐被捏得粉碎。因为是公放,本来正在跟王乐乐一起看综艺节目的杨晓朝王略望过来,眼里有显而易见的焦虑和恐惧。

王略挂了电话,点了一颗烟,走到窗边,看向正在酣睡的老旧居民区,以及远处占据了大片黑夜的、闪烁着航空警示灯的、庞然的“向天歌”。他突然意识到这座城市的安静祥和即将逝去。

那终究只是一场苍白的错觉,背后其实是整个系统的缺陷和错误,却最终都要无辜的人为之付出代价。

姜东

他还是将这次的故障报告提交给了地外采集管理协会

在点击发送之前,姜东一直在犹豫。他在前两次事故后都收到了来自“四大动力”高层的内部邮件,邮件内容明确告知他不要对协会提及异星潮汐发电机的频繁故障。姜东从早上犹豫到了中午,精疲力竭地存了个草稿,定好闹钟,补了个觉。梦里却又见到了因液态甲烷泄漏而升腾成的云团,它们像是某种气体状态的圈套和厄运,重重包围了姜东。警报在他的头盔里疯狂响着,眼见着“四大动力”建造的营地已然成为了人类无法生存的地狱,儿子姜莫岭竟然出现在了自己面前。姜东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想要帮儿子戴上自己的头盔,室内却突然发生了爆燃。一股火焰掀翻了姜东,吞没了姜莫岭。

姜东猛然惊醒,汗如雨下。他接了一杯维生系统用生活废水过滤出来的凉水,看着太阳渐渐坠落,天空从橙红色渐渐变成深棕色——土卫六的夜晚来临了。远处类喀斯特地貌上修建的营地亮起了蓝色的灯火,姜东看到其他公司的休息大厅里有父亲在带着年幼的孩子玩耍,透明的半弧形棚顶拢着灿烂的笑声。他把凉水一饮而尽,终于找到了必须举报公司的理由。

以现在潮汐发电机的状态,再次发生故障已是必然,剧烈的爆炸会殃及隔壁公司的营地,将附近拖家带口的人类赶尽杀绝。更重要的是,他不能在回家之前死在这里。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就要从根本扭转事态的发展。让管理协会制裁“四大动力”,敦促其停工整改,这在姜东看来就是最好的办法。

姜东回到了电脑前,又看了一遍举报信,改了两个错别字,反复确认自己是否勾选了匿名举报,之后点击了发送。

那之后的一周里,姜东始终担心发电机再次发生故障,又担心“四大动力”发现自己举报的事情,突然解雇自己,但终究相安无事,只是噩梦依旧频繁。他总是在半夜惊醒,从床垫上弹坐起身子,将从每个毛孔中渗出的恐惧甩落在散发着橙黄色光芒的地板上。

在距离返回地球还有三天的时候,回信来了。信上说地外采集管理协会要派两个调查员过来,他们目前身处土星基地,即刻向土卫六进发,姜东作为事件当事人需要协助调查。这意味着他还要再多呆一个礼拜。但得到了协会的积极回应,姜东心里觉得踏实。面对在哈市只手遮天的“四大动力”,姜东在之前总有一种孤军奋战的感觉,这让他打心眼里感到恐惧。如今有了管理协会给自己撑腰,姜东觉得有力量自心底不断地涌现出来。他更加坚信自己这么做是对的。

杨晓

隔壁王略的呼声震天响,杨晓睡不踏实,索性起床开了电脑。她的烟瘾又犯了,只能在电脑桌上翻出了一根快要风化的“大宇宙”,叼在嘴里解瘾。

杨晓搜索关键词姜东,不痛不痒的搜索结果遍布全息显示屏。她放大了一篇两年前的新闻报道:“土卫六第325号液态甲烷采集区发生事故,爆炸导致一人丧生。初步调查为未注册的黑工醉酒操作失误导致,违法的涉事工人姜某在事故中身亡。”

杨晓突然想起来,在刚事发时,这事件有过霎时的热度。当时大家都在讨论异星开采的风险。日新月异的生活就建立在新能源的基础上,有风险也要不断面对,只能派不要命的往前冲了,像死者姜东,就是众多未注册黑工之一,他们代表着要钱不要命、不专业、文化低等关键词。因为事故波及了其它公司建在土卫六上的营地,导致数人重伤,这个酒后犯错的黑工还被网民人肉过信息。姜某就是姜东,哈市人,带着一个儿子住在安字片儿,在“四大动力”工作数年后,搬进了“向天歌”四期。杨晓当时对这则信息印象深刻,是因为姜东老房子的地址距离自己曾经的家很近。

杨晓登陆“四大动力”的官方网站,进入员工名录,想要找到关于姜东的信息。在浩如烟海的员工头像中,杨晓想要找到那张满布鲜血、变形扭曲的脸,却一无所获。就如网上传言的一样,姜东并不是“四大动力”的合法员工。杨晓退出员工名录,点进“领导风采”的页面,光标点最终停留在安哲的名字下面。

安哲是“四大动力”地外开采部门的负责人,平时低调,但权力和财富极其丰厚。如果没记错,自己被绑在“德强五金店”的厕所里时,隔着门,杨晓听到线人说弄死自己是安总的意思。这个安总是不是安哲?如果是,他又为什么要杀死一个义体管理局的探员?这一切与横尸“向天歌”楼底的姜东又有什么关系?

杨晓想得脑袋疼,天蒙蒙亮时躺下眯了会儿,直到走廊里响起了王略的咳嗽声。杨晓听见他趿拉着拖鞋慢慢移动,哈欠连天。不一会儿,厨房里就响起了锅碗瓢盆的动静,之后是香气漫漫,沿着门缝涌进来。杨晓开门出去,看见王略正在做饭。他叼着一颗烟,在双倍的油烟中半眯着双眼。大勺里是隔夜的米饭,还有碎蛋沫,胡萝卜丁和虾仁。在王略看见杨晓时,大勺正颠到半空中,香喷喷的饭粒就像是倾泻出的海水,一下子涌向了杨晓的心。

饭撒了不少。王略说:你特么吓我一跳,走路怎么跟猫似的。杨晓说:现在还用这套家伙事儿做饭的人家可太少了。王略一边盛饭一边说:在安字片儿可不少。我跟王乐乐吃不惯合成菜,转基因,大豆蛋白。这么做饭才有烟火气。你先吃着,我去叫小崽子起床。

杨晓捧着那碗饭,就像是捧着一份久违的心意。没错,安字片儿从未变过。在十年前,她的左邻右舍都这么做饭,一早起床,闻见的都是油花花的空气。十年间,杨晓在清晨睁开眼时,闻见过深海船舱的霉菌,闻见过巨构建筑里的清冷,闻见过草原上的牛粪,闻见过五星级酒店里的疏离,闻见过血,闻见过眼泪,唯独这熟悉的饭菜香味再没闻到过。她端着碗,拿着筷子,坐在客厅的餐桌边发愣,直到王略拉着迷迷糊糊的王乐乐落座。王略说:干啥呢,吃啊。我还能毒死你咋的。

吃完饭,王乐乐背着书包去上学了。杨晓把昨晚查到的资料告诉了王略。王略想了想,说:有件事没跟你说。安字片儿现在有一伙人正在找安哲女儿的麻烦,打头的是个义体改造人。我本来以为你来哈市是调查这个事情,但没想到“向天歌”楼底那具尸体可能跟安哲有关系。

杨晓问:你对义体的了解有多少?王略说:祸害。但是在外太空开采新能源又不得不用。杨晓说:对,但在异星的极端环境下使用,仅仅是让工人的身体机能达到地球上的正常水平而已。如果在地球启动义体,我们就会面临类似超人的威胁,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王略说:我他妈的深有体会。杨晓说:即便是有地外开采权的公司为员工申请义体改造,也需要经过管理局复杂严谨的审查流程,每年有固定的名额,有时候很难批下来。但没有足够的义体改造人,很多开采项目会进行不下去,所以很多公司会求助于黑市。整个东三省的义体黑市会高价收购死于异星的工人尸体,再从尸体上采摘义体。受破坏越少的尸体,其义体的受损程度就越低,当然也可以卖个更好的价钱…

王略有些不解地打断杨晓:你们管理局都管的啥?怎么能纵容这样的黑市存在呢,义体都注册在案,人死了,义体不是应该运回地球销毁么?杨晓说:规定是这样的,但操作起来非常麻烦,因为你并不能完全监控太阳系内上万个资源开采点。我们没这个能力,就算有能力,那些大企业也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所以在这样的漏洞下,有人会在死人的尸体上做文章,故意伪造尸体状况,以此欺骗管理局的注册销毁系统。大企业也会放出黑工的名额,让没有身份的工人进行非法义体改造,送他们去地外开采点,为钱搏命,出了问题,自己也好撇清关系。王略说:在我看来,这都是因为你们太废物造成的。

杨晓白了王略一眼,却并没有做反驳,她说:我这次回哈市的原因其实是个内部机密,义体管理局并不想让民众知道在短短的一年多里,哈市的黑义体激活数已经达到了几百个。就好像是有人在组建一支义体人军队。局里派我回来秘密调查这件事情,一切都低调行事。在“向天歌”发现尸体算是偶然事件,并不在我原本的预计内。

王略问:回哈市?你是哈市人?杨晓说:对,我以前就住在安字片儿,离你家很近。王略说:真没看出来。杨晓说:别扯没用的了,回到案子上来。总而言之,戴孙悟空面具的少年和安哲都是这起案件的关键。王略依然在盯着杨晓的脸看,仿佛那上面开出了一朵奇异的花,直看得杨晓有点害羞,挥手在他面前打了个响指:看什么呢,能聊正事么?

两个人就这么断断续续地制定了新的调查计划——姜东在哈市还有一个儿子,之前在大专学习义体信息工程,一年多前刚刚辍学,目前住在“向天歌”四期,由杨晓去登门拜访,看能不能获取一些有关姜东之死的线索。王略负责拿到姜东在土卫六上的死亡报告,同时追查逃跑线人的下落。在两人的行动互有结果后,杨晓再决定是否对安哲展开调查。

临出门,杨晓拿出信息终端,想要恢复王略的职务。王略又点了一颗烟,透过烟雾,说:别着急了,顶着警察的身份,我得公事公办。但看目前的情势,我可能要运用一点自己的手段调查那个线人。职务在身,反而不方便。杨晓觉得有道理,便随他去了。王略走出几步,又回头伸出手,说:车还给我。

上午九点半,杨晓在街边的自助租赁平台下单了一台2079年产的牧马人甲烷混合动力车,十四层的折叠停车场一层层向上翻转,将那台外形硬朗的黑色怪兽托上地面。十点不到,杨晓驱车接近“向天歌”,阴影迅速倾落,上宽下窄,仿佛一柄巨人用的黑色长剑无声无息刺入地面,杀死了苍生的视线。

姜东的家并不高,在中间偏下的98层,磁力电梯上下左右地移动了四分半钟,专为电梯乘客拍摄的解闷搞笑短视频看完,正好叮当一声开了门。杨晓步出,一道诡秘的巨型长廊横在眼前。随着她的脚步,走廊上方的动态感应灯幽幽亮起,映着左右两边的门牌号。杨晓一个一个看过去,最终找到了姜东家的门。

那扇门很肮脏,春联和福字都褪了色。因为正对着98层走廊中心的天井,一束难得的日光照在门口破烂的香炉上。香早就化成了灰,在冰冷的空气中凝成一滩漆黑的死水。所有来自往日的怀念都溺亡在了香炉的深处。杨晓甩了甩头发,想要摆脱来自旧日的幽魂。她抬手敲门,敲了半天却没有回应。

旁边的一户人家倒是开了门,一个浓妆艳抹,戴紫色假发的小姑娘探出头来,翻了个白眼,问:找谁啊。杨晓说:这家有人吗?小姑娘说:谁啊,不认识。你小点声,我这正直播呢。

杨晓侧身看了一眼小姑娘身后的房间,那里正在播着震耳欲聋的电子乐,全息屏前挂着投影装置,以及性感暴露的各式服装。小姑娘又翻了个大白眼,咣当拉上了门,聒噪的音乐戛然而止。

杨晓掏出电子锁干扰器,强行打开了姜东家的门。这属于违规行为,让王略看见,一定会挖苦自己平时是假装正经。但杨晓不可能就这么打道回府。她一手抽出枪,举在眼前,一手轻轻推开门,一股强烈的臭味迎面扑来。这是一间标准的两室一厅,窗帘紧紧地合在一起,室内昏暗,灰尘积得很厚,看似很久没有住人了,但恶臭味却很新鲜,越往房间深处走,味道就越重,让杨晓不禁捂住鼻子。

恶臭的源头就在主卧的厕所里。

杨晓在过去的十年里见过无数的尸体,但每次依然绷紧了神经。她把枪上的瞄具翻转到眼前,以此聚焦自己的精神,然后强忍着恶心推开了厕所的门。厕所里没窗,更暗,马桶和洗手池里都是污垢。浴缸横在厕所的尽头,隔着泛黄的浴帘,杨晓看见那里面坐着一个人。杨晓说:警察,手举起来,慢慢站起来,自己出来。那人只是一个轮廓,纹丝不动。杨晓有了预感,用枪尖挑开浴帘,蚊蝇乱撞,一具正在腐败的尸体映入眼帘。

杨晓认出了这具尸体,正是在“四大动力”官网员工名录上挂着的一位优秀员工,常年驻扎土星基地。真他妈奇了怪了,杨晓在心里骂,两个距离地球十几亿公里远的男人,却都死在地球,陈尸哈市,就好像这里有着不断吸引死亡的特殊引力。她不想再看那堆可怕的肉,背过身去给王略打电话,还未拨通,却突然觉得身后有了响动。怎么可能?她极度惊惧地回头,竟然看见那具死尸自浴缸中直起身子,两条手臂不自然地甩来甩去,下半身却极度灵活地跪立,像弹簧似地蹦起,连带着污浊的液体一起冲出浴缸,朝杨晓扑来。即便是如杨晓这般见过大场面的义体管理局探员,也被吓得一声尖叫。她躲过尸体的攻击,慌不择路地逃出厕所,往客厅退去。她看见那具尸体似乎仅靠腿脚支撑移动,腰部向后弯折,脑袋拖在两条腿后的地板上。

杨晓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她惊骇万分,举枪向前指着,却没想到尸体行动极为迅速,竟然早一步堵在了门口,切断了杨晓的退路。眼看着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正一步一步向自己靠近,杨晓却没明白此刻面对的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威胁。她将枪调到致命模式,扣动扳机,打出了一枚威力巨大的内爆弹。这枚子弹钻入了尸体的腰部,然后爆炸,形成了一个巴掌大小的穿透伤口。即便如此,那两条腿的行动速度却没有被拖慢。它们迈着混乱有力的步伐继续逼近,黑色的血不断喷溅出来。杨晓侧身避过,朝着客厅的阳台冲过去。

如果她没记错,“向天歌”的巨构住宅自20层向上都建有防火通道,通道从每户阳台左右两侧的防盗暗门后延伸出去,这样当高层火灾导致磁力电梯失效后,被火情困在室内的居民就可以向邻居家转移。这种门在住户装修时大多被锁死,但也有不少人将逃生门的钥匙留在锁眼里,以备不时之需。杨晓打算碰碰运气。她冲进阳台,拉倒遮着逃生门的柜子,果然在锁眼里看见了钥匙。此时那具尸体已经跟进了阳台,翻倒的柜子挡在它跟杨晓之间。它拖着脑袋,似乎犹豫了片刻,才打算迈腿过来。杨晓趁机开锁,拉开防盗门,在尸体跨过柜子的时候,连滚带爬地进了邻居的家里。她一脚踹上门,耳朵里瞬间涌进了叮叮当当的电子音符。

杨晓转过头,看见那个戴着假发直播的女孩正赤身裸体,在客厅里惊诧地看着自己。

故事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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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张瀚夫

编剧;每天被老电影、主机游戏、超级英雄包围,得听着黄金年代的说唱才动得了笔。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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