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之心小酒馆:她活了三次,却只是另一个人的复刻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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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活了三次,却只是另一个人的复刻记忆

前言

酒馆老板又带来了新故事,浪漫、奇情,看到结尾还让人忍不住倒抽口冷气。如果一个人失去记忆,该如何找回自己?要不是地上那张身份证,崔玥可能压根想不起自己是谁。她还救了一个男人,一个落水的男人,两个人从零开始创造着新的记忆。他们在一间仓库里做音乐、吃早饭,几乎像认识了很多年的夫妻。可一台旧DV里的影像让她不寒而栗——原来,我们真的已经认识很久很久了啊。

第一场

她的眼前升起滚滚浓烟。

从现场的情形上判断,这应该是一起连环车祸。至少有五六辆汽车撞在了一起,其中受损最严重的一辆红色轿车遭遇前后夹击,已经彻底报废,以不可阻挡的趋势燃烧起来。

火势越来越大,浓烟熏得她睁不开眼睛。整条街道已经完全堵死,汽车的鸣笛声此起彼伏,混乱不堪,吵得她头痛欲裂,在热空气下,她眼前的景象正变得流动扭曲,亦真亦假。

她在心里想:这里是什么地方

抬起头,她在远处找到一个蓝色路牌,上面写着:新开街。原来如此,尽管她并不知道新开街的具体位置。救护车从远处驶来,此前躺在路边的几名伤员被担架抬上车,又呼啸而去。喊声与哭声仿佛在她的脑中打上了一个死结。

“女士,请你后退!”

她似乎听到有人在后面呼喊,但这声音忽远忽近,极不真实。忽然之间,她感到自己被人用力拽了一把。回过头,一个身材壮硕的消防员正以一种威严的眼神看着她。

“请退到那条线后面,”消防员指了指远处拉起的一条警戒线,又对她上下打量一番后问,“你有没有受伤?”

她下意识地摇了摇头。那位消防员随即冲进事故中心。

她沿着马路继续行走,但并不知道该去往哪里,眼看着距离车祸现场越来越远,身边的环境也逐渐安静了一些。这片区域回归到一座城市原本的样子,粗糙、凌乱、喧嚣,但并不是火光冲天。

一个人拦在她的面前。

她抬起头,面前站着一个戴着黑色棒球帽和口罩的男生。她愣了一下,男生随即问道:“需要健身吗?”

“什么?”

男生将一张蓝底海报递到她面前。她低头一看,海报上印着一个肌肉发达的男人,旁边用加粗的字体写着一家健身房的办卡优惠活动。

“感兴趣的话先留个联系方式。”发海报的男生说,“我们有免费的体验课。”

“联系方式?”她问。

“没错,只要姓名和电话就可以了。”

“姓名和电话……”

她翻遍浑身上下,没有找到手机钱包

“那是什么?”发传单的男生指着地上的一张卡片问,“刚刚从你身上掉下来的。”

低下头,捡起一张身份证,翻过来,证件照片上的女人微笑看着她,格外亲切。

证件上写着女人的名字:崔玥。

她想,崔玥是谁?

她从健身房反光的玻璃上看到了自己的倒影。她留着一头长发,身穿制服套装,凑近一点看,她才发现自己头发凌乱,脸上竟也沾染了污泥,怪不得刚才的消防员会关心她是否受伤。她再次确认了一下,身上的确没有疼痛的地方,除了头部——汽笛声依然不停,但那已经不是车祸现场发出来的了。声音的源头在她的脑中。

现在她搞清楚了,崔玥就是她自己。

她的记忆消失了。

健身房里传出一段悠扬的音乐,随之而来的是一个女人的歌声。这首歌是如此美妙动听,令她忍不住驻足,尽管她并不知道这首歌的名字。

“现在不方便也没关系。”男生伴着歌声接着说,“这上面有我们的电话,你可以随时联系我们。”

男生还是不由分说地将那张海报塞给了她。她勉强收下,将海报对折两次放进上衣口袋,打算等走远一点再扔掉。

她一路向东行走,闻到了潮湿的空气,抬头看到路牌上写着:花河东街。此刻太阳西落,夜色渐起,不远处一个小店亮起微弱的霓虹牌匾,上面写着“孤独之心”四个字。

那是一家小酒馆,一个穿着粗布围裙的中年人站在门口迅速抽完了一支烟,推门回去,看起来大概是那里的老板。

她的肚子后知后觉地叫了起来,饥饿感随之来袭,但她立刻意识到自己身无分文。她再次拿起她的身份证,崔玥,这是我的名字,她在心里提醒自己要记住。她接着看向证件下面的地址,那里应该是她的住址,但她并不知道该怎么走,只好凭感觉继续前行。

走入一条小路的深处,穿过一条狭长的胡同,她的眼前出现几级破旧的石台阶。这里路灯阑珊,人影稀少,黑夜更深,仿佛有一种说不出的疏离感,竟令她有些沉醉。

走过台阶,面前豁然开朗——现在她知道此前潮湿的空气是从哪里来的了。她的面前出现一条河流,在月光下波光粼粼,如同无数迷离的眼睛在其中闪烁着。

她走向河边的栏杆,倚在旁边,一股无来由的悲伤忽然奔涌而至,令她困惑。但她却无法阻止这悲伤的发生,只好任由其在她的体内膨胀扩大,仿佛有必要为此大哭一场。

她望着河水,陷入沉思。

忽然之间,不远处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人从四面八方涌向一处。她听见有人喊道:“跳河了!”

她迅速从悲伤中清醒过来,挤进人群,向远处望去,看到银色的水面上浮起一个挣扎的人影。

她来不及多想,几乎是下意识地跃入了夜色笼罩的花河中。

第二场

崔玥救上来的是个男人。

她坐在河岸边,精疲力尽。围观的人群中,不知是谁弄来一条毯子给她披上,但她依然冷到发抖,制服套装已经浸透,臃肿地贴在她的身上。

崔玥这才有时间认真看一看她救上来的这个男人。她先是注意到这人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很小,像是女人的手,右手的中指上戴着一枚戒指。

那枚戒指的造型颇为奇特,并不是一个规矩的圆环,而是一条蜿蜒向前,如河水一般流动的曲线。

她看向男人的脸。他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面色苍白,眼神中透着劫后惊魂未定的表情

崔玥说:“你没事吧?”

男人说:“你为什么要救我?”

这句话一下子问住了崔玥,因为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救他,刚才跳入河水的动作完全不是自己主动的。事实上,她是在落水以后才知道自己原来会游泳,而且游得不错,竟然能拖回来一个体重明显大于自己的男人。崔玥后知后觉,察觉到男人话里的含义。

崔玥说:“你不是意外落水?”

男人没有说话。

崔玥接着说:“你想自杀?”

男人说:“不用你多管闲事。”

崔玥很生气。她今天已经过得够差了,积压了一天的情绪堵在身体里,几乎令她爆炸。她真想把这个不知好歹的男人再推回到河水里,爱死死去。她憋着一肚子脏话,就在脱口而出的瞬间,崔玥忽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似曾相识。

夜色朦胧,崔玥不得不凑近一些,盯着这个男人困惑的脸,并在记忆里仔细搜寻他的身份信息,可是让崔玥难过的是,她怎么都想不起来这个人是谁。男人看着崔玥这个样子,也收起了刚才那副混不吝的模样,警惕地盯着崔玥奇怪的动作说:“你干什么?”

崔玥说:“我是不是在哪里见过你?”

男人不再说话,这让崔玥更加确定自己见过这个人。她努力回想,再次头痛欲裂。

男人说:“你认错人了。”

崔玥刚想反驳,男人却忽然站了起来,在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强硬地挤过人群,翻越栏杆,狼狈地摔倒在地,又爬起来,一路奔跑上街,最后消失在黑暗中。

看着他这一系列笨拙的动作,崔玥忍不住想笑,但想想自己一天的遭遇,还是笑不出来,此时人群逐渐散去,剩崔玥自己还披着毯子坐在河边,夜晚归于平静,一切仿佛从未发生,只有身体的寒冷提醒她这些都是真实的。

崔玥决定离开,她此前在河边一个临时起意的计划被打破了,或者说是被抢先了,她决定还是先找到自己身份证上的地址,如果顺利的话,她也许还有一个不错的住处,能够让她洗一个热水澡,睡到明天中午,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从河边站起来的时候,崔玥看到地上一个黑色的东西,她捡起来,是一个钱包,外面还挂着水珠,但是幸运的是,这个钱包是用防水材料制作的,里面的钞票竟然完好无损,她大概看了看,纸钞不到五百块钱,除此之外还有一枚硬币和一张折叠的小票

这一定是刚才那个男人匆忙中落下的。崔玥一边想着一边打开那张小票,那是一个快递存单,寄件人那一栏写着一个名字:刘浩宇

崔玥想起来这个人是谁了。

第三场

沿着光明路往东,崔玥走入一片混乱的街区中。街道污浊遍地,垃圾随处可见,腐朽的味道在空气中漂浮,沿街摆摊的小贩正在和顾客争吵,流浪猫狗大摇大摆穿行而过,毫不避人,汽车与老年代步车共用同一条狭窄的道路,谁也没有避让的意思。崔玥一边见缝插针地行走,一边抬头在造型相似的居民楼里寻找她的目的地。

七号楼藏在一片菜市场的后面,崔玥站在三单元门口,单元门敞开着,门禁形同虚设。这是一栋六层旧楼,没有电梯,黑暗的楼道里只有反应并不灵敏的声控灯。她拾级而上,看到楼道的墙面上贴满了开锁和疏通下水道的广告,还有一些画面诡异的涂鸦,她一路爬上去,站在401号门前,门上有一个红色按钮,她按了两下,门铃是坏的,没有声音,她轻轻地敲了敲门。

刚才还透光的猫眼变成黑色,崔玥知道那是里面的人在看着她,可是里面依旧没有响应,她试探地问了句:“是刘浩宇家吗?”

里面依然没有声音。

崔玥继续说:“我是昨天在花河的那个人,麻烦你开下门。”她特地没有强调溺水和救人的事情,是想让自己的到访显得轻松一点,可是依然得不到任何回应,这让她颇为不悦,于是再次用力敲了敲门,又下意识地踢了一脚。

门开了,只不过打开的是对面房门,一个穿着睡衣,满头卷发的中年妇女喊道:“干吗的?”崔玥回头,不好意思地说:“我找这家人。”中年妇女说:“能不能轻点?正午睡呢,被你吵醒了。”

崔玥见对方如此蛮横,一股怒气上涌,回敬道:“什么意思,你睡觉别人家就不能来人了是吗?”中年妇女骂道:“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没有教养?再这样我报警了啊!”崔玥说:“你报啊,用不用我替你打电话?”

她在浑身上下翻找,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手机。

两人正吵着,崔玥面前的门忽然打开,刘浩宇出现在门后,一把将崔玥拉进屋里,房门重重关上,刘浩宇看着猫眼,空气寂静,直到楼道里传来一声巨大的关门声,刘浩宇才叹了口气,转头对崔玥说:“那就是个泼妇,她能跟你吵一天。”

刘浩宇的家是个一居室的小户型,最多四十平米,但即便如此却依然显得极为空旷。崔玥环顾四周,看到客厅并排立着两把电吉他,旁边是一个以电脑和midi键盘为中心的音乐工作台,墙上贴着几张摇滚乐队的海报,卧室的门开着,里面甚至没有床,地上只有一个床垫,旁边摞着几本书。

这几乎就是刘浩宇的全部家当。

崔玥问:“你刚才为什么不给我开门?”

刘浩宇没有回答,他脸一红,低下头。

崔玥接着说:“我想起来你是谁了。”

刘浩宇沉重地叹了口气,没有说话,走向了自己的工作台,拿起上面的一盒烟,抽出两根,将其中一根递给崔玥。

崔玥说:“谢谢,我不会抽烟。”

刘浩宇愣了一下,仿佛崔玥不会抽烟是多大的意外似的,他把自己的那根点上,深吸一口,烟雾盘旋而上,刘浩宇问:“你今天是来质问我的吗?”

崔玥说:“我为什么要质问你?”

刘浩宇说:“因为我之前做过的那些事。”

崔玥笑了:“倒是谈不上什么质问,但我的确挺生气的。”

刘浩宇低下了头,忽然诚恳地说:“对不起。”

他的反应让崔玥有点意外,本来崔玥还以为他会像昨晚在河边那样表现得粗鲁无礼,突如其来的道歉令她有些措手不及,想到昨晚这个人只不过是一个对生活失去希望的可怜人,崔玥甚至觉得是自己过于咄咄逼人了。

崔玥说:“算了,你不用跟我道歉,都过去了。”

刘浩宇问:“就这样?”

崔玥有些无奈地说:“那还能怎么样,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能理解你昨晚的心情。”她见刘浩宇不说话,继续问道:“你就不想知道我是怎么找到你家的?”

刘浩宇小心翼翼地问:“怎么找到的?”

崔玥拿出刘浩宇的黑色钱包,取出里面的快递单,她忽然脸色一变,羞愧地低下头说:“那个……你这里面的钱,我昨晚住旅店的时候花了一点,不过你放心,我会还你的。”

刘浩宇摇了摇头说:“你救了我,这些钱都不够感谢你的。”他追问:“可是你为什么要住旅店?”

崔玥没有回答。

事实上,昨晚崔玥在离开花河以后,的确找到了她身份证上的地址,然而意外的是,那里已经变成了一个公园。

刘浩宇茫然地看着她,仿佛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问道:“你说你认识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玥笑了笑,从上衣口袋里掏出昨天那张健身房的宣传海报,由于被水浸泡过,现在已经变得皱皱巴巴,但上面的照片依然清晰,她指着那个肌肉夸张的男人说:“这个人就是你吧。”

刘浩宇第一次展露出笑容。

崔玥接着说:“闹了半天上面的肌肉都是假的啊。”

刘浩宇放松地说:“电脑合成的。”

崔玥说:“怪不得我昨天觉得你眼熟,天太黑了,没认出来。”

刘浩宇说:“这种照片十张有十张都是假的,认不出来就对了。”

两个人相视一笑,此前尴尬的空气逐渐消散而去,刘浩宇后知后觉地问:“你不是特地过来告诉我这件事的吧?”

崔玥说:“我是来还你钱包的。”

刘浩宇接过钱包,将里面剩下的现金取出,交到崔玥的手上,崔玥慌忙摆手问:“你这是干什么?”

“我说过了,你救了我,这些钱并不够感谢你的,但我现在身上只有这些现金,你拿着。”

崔玥还想拒绝,但她立刻又想到今天的生活依旧没有着落,正犹豫间,刘浩宇已经不由分说地将钱塞进了她的口袋。

崔玥问:“那你自己怎么办?”

刘浩宇说:“这里面不是还有一个硬币嘛。”

说完这句话,刘浩宇似乎意识到这个笑话并不好笑,他解释道:“我还有钱,只是身上的现金就这些,你就别担心我了。”

他们面对面站着,话题戛然而止,气氛有一些尴尬,崔玥没话找话地说:“你是做音乐的?”

刘浩宇忽然冷漠了下来,阴沉着脸回了句:“不是。”

崔玥有点无奈,又有点气愤,她觉得对面这个人简直无法理喻,她说:“你怎么翻脸跟翻书似的?”

刘浩宇说:“你还有事吗?没事就回去吧。”

崔玥心里闪过一丝失落:“好,我走。”

离开刘浩宇家,崔玥靠在门上,重重喘着粗气,她后悔刚才没有多骂刘浩宇几句,现在越想越气却无处发泄,她再次走上混乱的城区,穿梭其间,心里只有一个愿望:这辈子别让我再遇到这个人。

那时,距离崔玥再次见到刘浩宇,还有八个小时。

第四场

八个小时以后,崔玥再次见到刘浩宇的地方,是在她昨天看到的那家名为“孤独之心”的小酒馆里。

崔玥还是耐不住好奇来到了这里,并且确定了昨晚站在门口抽烟的人确实是这里的老板。更令崔玥意外的是,这个老板显然是认识她的。

“好久不见啊。”

崔玥一进门,老板便热情地迎了上来。

“哦……是啊。”崔玥茫然地回应。

她没有讲出自己已经失忆的状况,因为她并不清楚这里以及这里的人是否值得信任。

“还是坐你之前的位置吧。”

老板指着靠墙一张空桌,崔玥心想,原来我还有一个固定的座位。

酒馆老板为崔玥倒满一杯啤酒,并表示有什么需要就叫他,崔玥一颗戒备的心逐渐放松下来,心情随之明朗。

但这只短暂持续了几分钟,因为她很快便再次看到了刘浩宇。

刘浩宇就在小酒馆的墙上,那上面贴着一模一样的健身广告,照片中的刘浩宇露出油亮健硕的假腹肌,用令人生厌的表情看着她。

老板似乎注意到了崔玥冒火的眼神,走过来问:“有什么问题吗?”崔玥指着海报说:“老板,你这搞餐饮的,怎么还贴这种海报?”老板循着崔玥的目光望去,尴尬地说:“我也不知道是谁贴上去的,我这面墙已经快成公用的了,以前还贴过一个歌手的演唱会海报,不过后来那个演唱会也没开成。”

崔玥说:“这面墙也不太吉利啊。”

老板笑着回应:“有点道理。”他接着说,“你如果不喜欢,就去把它撕下来。”

崔玥说:“不必了,撕下来也没用,本主来了。”

刘浩宇背着一把吉他走进小酒馆,风尘仆仆,他一眼就找到了崔玥,招手喊道:“这么巧啊,又见面了。”

崔玥想不明白,这人怎么能一会一变,不久前刚刚不欢而散,现在又跟没事人似的过来打招呼,到底谁才是那个记性不好的人?

刘浩宇一扭头,看到自己的海报,他站在海报下面,摆出和照片中相同的姿势问崔玥:“怎么样,像吗?”

崔玥“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心里念道:神经病。

刘浩宇自顾自地在崔玥的桌边坐下,跟老板要了一个杯子,将崔玥的半瓶酒给自己倒上,这一下倒得有点急,啤酒沫溢出杯口,像喷发的火山。

他举杯在崔玥的杯子上碰了一下说:“为了感谢你昨天救我和今天钱包的事情,我敬你一杯。”

刘浩宇一饮而尽,崔玥没有反应。

刘浩宇嘴上挂着啤酒沫说:“怎么了?”

崔玥说:“就这点事吗?”

刘浩宇想了想,一拍大腿说:“还有。”他再次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这次力度掌握得刚刚好,一杯几乎倒满,又碰了崔玥的杯子一下,说:“为了我今天言语上的冒失,我再自罚一杯。”

崔玥说:“你跑我这骗酒喝来了?”

刘浩宇说:“草率了,这顿我买单。”

崔玥瞥了他一眼,叹气说:“算了,本来也是你的钱。”

其实崔玥打从刚才就已经消气了,她想明白了,对面这人不是坏人,往大了说就是有点缺心眼,看他现在没心没肺的样子,是真犯不上跟他生气。

刘浩宇扶了扶立在桌子旁边的吉他,崔玥想起白天让他们之间不欢而散的问题,她又带有一些试探地再次问了一遍:“你是搞音乐的?”

这次刘浩宇没有再甩臭脸,但他还是羞涩地点了点头,似乎知道崔玥接下来要问什么,他说:“我一直不希望别人知道我是做音乐的。”

“为什么?”

刘浩宇笑了笑说:“这是我的秘密。”

真好啊,崔玥心想,你还有秘密。

她在心里羡慕起来,因为如今的崔玥连自己是否还有秘密都不知道了,她的过去被清洗成一片空白,一部分的自己也随之消失——或许这就是她的秘密。

刘浩宇问:“你喜欢音乐吗?”

崔玥说:“其实,我不知道。”

刘浩宇说:“那我换个问题吧,你有喜欢的歌吗?”

崔玥努力地回忆,但是一旦记忆试图向深处触及,她便不可抑制地感到强烈的头痛,天旋地转,视线模糊,周遭声音遥远失真。

刘浩宇忽然将椅子向后退了两步,抱起吉他,弹奏起一段舒缓的旋律。崔玥觉得很耳熟,她竟然想起来了,但并不是因为她过去的记忆恢复,而是因为这段旋律便是昨天在新开街的健身房门口听到的那首歌

崔玥问:“这首歌叫什么?”

刘浩宇边弹边说:“你是在逗我吗?你不会连孙燕姿的《遇见》都不知道吧。”

崔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感叹了一句:“真好听。”

刘浩宇停止弹奏,拿出手机,在屏幕上按了几下,接着把手机递给崔玥。

她看到那上面是这首名叫《遇见》的歌词。

刘浩宇随后对老板举手示意,喊道:“再来两瓶啤酒。”

老板拎着啤酒上桌,开了瓶,刘浩宇问老板:“我们能在这唱首歌吗?”崔玥听见忙问:“我们?”老板回答:“当然可以。”

刘浩宇不等崔玥反应,琴声已经响起,店内顾客纷纷侧目,刘浩宇悠悠地唱起,他一边唱着,一边并用眼神等待着崔玥的回应。

崔玥看着手机上的文字,心中翻江倒海,她被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击中了,虽然并不知道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但内心涌动的欲望却在此刻分外清晰,一如昨夜面对花河的水面时那般渴望。

间奏过后,崔玥唱了起来。

一曲结束,小酒馆里响起自发的掌声,带头鼓掌的便是老板,崔玥面色潮红,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刘浩宇说:“你愿不愿意跟我一起做音乐?”

崔玥说:“你开什么玩笑,我什么都不会。”

刘浩宇说:“你会唱歌,而且很会唱歌。”

崔玥说:“我……”

“你不愿意?”刘浩宇有些失落地看着她。

“我不知道,我还没想清楚。”

刘浩宇说:“这样吧,你相信命运吗?”

崔玥问:“什么意思?”

刘浩宇拿出他的黑色钱包——就是此前崔玥送还给他的那个,从里面取出那枚硬币,将一面对着崔玥,那面刻着一个女子的人头,刘浩宇说:“你看这个人像不像你?”

崔玥笑了笑,不做评论,因为硬币上的女子与她可谓千差万别,那人是利落的短发,而崔玥则留着一头飘逸的长发。

她大概已经猜到了刘浩宇接下来的把戏。

刘浩宇说:“我们抛硬币决定,如果是人头这面,你就答应我,如果不是这面,就当我没说,公平吗?”

崔玥说:“怎么能这么草率?”

刘浩宇忽然露出一副认真的表情说:“我一直相信,任何一件你拿不定主意的事情,交给命运都是最好的办法。”

崔玥沉默了一会,她看着刘浩宇期待的眼神,点了点头。

硬币旋转着飞向空中,划过小酒馆并不明亮的灯光,带起呼啸而过的风声,又落回刘浩宇的掌心。

手掌展开,果然是人头的这一面。

这是崔玥早已知道的结果。

第五场

早上八点,崔玥再次来到刘浩宇家门口,她刚准备敲门,房门却自己开了,刘浩宇严肃地说:“进来。”

崔玥一进门就懵了,昨天这里虽然看着乱,但至少还像个住的地方,现在房子里却仿佛遭遇了一场洗劫,东西扔得遍地都是,客厅中央堆着几个巨大的纸箱,崔玥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问刘浩宇:“你要搬家?”

刘浩宇说:“我们得有一个工作室。”

一切进展得太快了,崔玥有点跟不上节奏,事实上她刚才在来的路上还很疑惑,不知道昨晚喝过酒的话是否当真。她问刘浩宇:“为什么不能就在这里工作?”

刘浩宇说:“你愿意天天到我家来吗?而且,如果我们在这里做音乐,你觉得对门那个泼妇会同意吗?”

崔玥用沉默代替了回答。

刘浩宇接着说:“我昨天从酒馆出去以后,联系了一个人,他正好有一个车库出租,那地方破是破了点,但是比较安静,适合录音,而且冬天也有暖气,我已经租下来了,付了他一年的租金。”

崔玥诧异地问:“昨晚你做了这么多事?”

刘浩宇说:“所以你得赶紧跟上进度了,你来的时候看见下面停着一辆货车了吗?”

崔玥回想一下,确实看到了,她对刘浩宇点了点头。

刘浩宇说:“那就是给我们搬家的车子。”

这辆厢式货车穿越了大半个城市,最后停在西郊的一个偏僻地带,面前是一条狭长的胡同,货车无法进入,他们只能将所有东西卸车,靠人力搬完最后这段路。

崔玥看到胡同口的一间平房里亮着幽暗的蓝色灯光,窗户里面有一个人在看着她,她扭过头,人影已经消失,似乎只是她的幻觉。

但刘浩宇有一句话说得没错,这地方是够破的。

两人合力将纸箱、乐器和工作台依次搬入车库里,看似简单的工作却前后折腾了足足两个小时。

最后一把吉他摆好的时候,崔玥揉了揉酸痛的腰背,转过身,忽然吓得魂飞魄散。

一个陌生的男人正死死地盯着她。

那男人瘦骨嶙峋,如同一具骷髅,他穿着一件破了洞的米黄色T恤,上面已沾满脏污。男人对着崔玥露出一个惊悚的笑容,他的牙齿和头发都几乎要掉光了,苍白的脸上看不到一点血色。

崔玥心脏狂跳,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男人忽然对她问道:“你喝不喝果汁?”

“什么?”崔玥的声音都在颤抖。

就在此时,刘浩宇走了过来,看到男人后,他似乎并不意外,对男人说:“没事了,你回去吧。”

他说着关上了车库大门,将那个诡异的男人隔在外面。

崔玥惊魂未定,刘浩宇则见怪不怪地说:“他就是房东。”

“不是吧……”

“你别看他那样,他不会伤害你的。”刘浩宇解释说,“这人其实挺可怜的,前几年他女儿去世了,他受了刺激,精神不太正常了,不过你放心,他没有攻击性,否则医院也不可能放他出来。”

崔玥听得心酸,问道:“你怎么认识他的?”

“这就说来话长了。”刘浩宇说,“咱们先收拾吧。”

崔玥虽然心里依然恐惧,但心底还是抹过一丝怜悯,她想到自己如今的处境,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是否也会被人当作是精神病人?她不知道,她只想尽力表现得正常。

这里虽然距离花河很远,但车库里却弥漫着一股潮湿带来的霉味,崔玥终于有时间仔细看看,她环顾四周,车库面积不小,作为工作室绰绰有余。

真正令崔玥意外的是,这里竟然还有一张床,床头那面爬满霉菌的墙面上,挂着一幅油画。

她问刘浩宇:“这里有人住?”

“不是。”刘浩宇说,“那床是新的,好像是没地方放,临时扔在这,反正也不碍事。”

崔玥看着那张床,心里若有所思。她还未及多想,刘浩宇便又催促她去帮忙,东西是搬进来了,但接下来的布置整理工作才是大头。

一整个下午过去,他们从天亮忙到天黑,车库里总算看到一点工作室的样子了。工作台放在大门对面,上面摆放着电脑、midi键盘和监听音箱,吉他贝斯分立两边,刘浩宇还带来了整整两箱唱片,崔玥一张都没听过——也可能听过。

两人精疲力尽,各自在那张床上躺下,已不再觉得尴尬。崔玥的肚子适时地叫了起来。

“去吃饭吧。”刘浩宇说。

“好。”崔玥回答。

他们谁都没有动,过了一会,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一天的疲惫化为桥梁,让他们都感觉距离对方近了一点。

他们最后还是选择了在花河东街的“孤独之心”小酒馆里解决晚饭,出来以后,城市已是深夜,刘浩宇说:“太晚了,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崔玥反问:“回哪儿去?”

“当然是回你住的地方,你放心,我对你没想法。”

崔玥说:“我谢谢你啊。”

但她依旧站在原地没动,脑中继续思索着在车库里看到那张床时的念头,她身上只有上次从刘浩宇那里拿来的一点钱,现在已经所剩无几,恐怕无法支撑她继续住在旅馆里。

“怎么了?”刘浩宇问。

“我在想,反正咱们也要在车库里工作,要不我就住在那里算了。”崔玥不想解释自己这样想的原因。

刘浩宇看起来有些迟疑,崔玥问:“我就是那么一说,不方便就算了。”

刘浩宇说:“我当然没有什么不方便的,倒是你,你不怕那个房东吗?”

崔玥其实是怕的,但那至少比露宿街头要好一点。她说:“只要我把门锁好就没事了吧。”

“那倒也是。”刘浩宇接着说,“如果你决定了,明天我让那个货车司机帮你搬家。”

崔玥说:“不必了,我没有家可以搬。”

第六场

车库的生活比崔玥想象得更平静,自从搬进来以后,她还没有再见过那个房东,只是有时路过胡同口的平房时,依然觉得幽蓝色的灯光下有人在看着她。

她很快就适应了这里,刘浩宇则会在每天上午准时到来,带着两人的早餐,和崔玥一起制作音乐,中午点一餐外卖,下午继续工作,直到深夜离开。生活虽一成不变,但至少令崔玥感到充实,她意识到自己正在从零开始制造新的记忆,让她欣喜的是,自从那次从新开街出来,至今,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她的记忆并没有再次丢失。

也许是察觉到崔玥窘迫的生活状态,刘浩宇不声不响地负担起了两人的日常开销,崔玥心里感激。她意识到人终究是复杂的动物,就连刘浩宇这样的人也有不令人讨厌的一面。

同时,崔玥发现刘浩宇其实早已创作了很多原创歌曲,但她并不是每一首歌都喜欢,其中一些甚至觉得平庸无趣,不过有一首名为《双生》的歌曲却令她深深着迷。她觉得那首歌足以击败如今主流音乐榜上的任何一首作品。

但刘浩宇从未将他的歌曲发表过,这让崔玥极为疑惑。

不过,她今天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刘浩宇。

这天晚上,刘浩宇照例穿好外套,准备离开车库的时候,崔玥拦住了他,说:“等等,我有事跟你说。”

刘浩宇迟疑了一下,转身坐回工作台旁。

“什么事?”

“我问你啊。”崔玥说,“咱们俩到底在做什么?”

刘浩宇眼珠乱转,警惕地反问:“这是什么测试吗?”

“问你什么你就答什么,哪那么多废话。”

“做音乐啊。”刘浩宇说,“不然呢?”

“我知道是做音乐。”崔玥说,“我的意思是,我们做这些音乐的目的是什么?”

刘浩宇反问:“你指的目的是什么意思?”

崔玥说:“比如说,为了出名,或者为了把歌曲卖出去赚钱,但你好像什么都没提过,你写了这么多歌,一首都没有发表,你甚至不愿意发到网上,我不明白。”

刘浩宇说:“做音乐一定需要一个目的吗?”

“我需要。”崔玥的表情严肃。

车库内的气氛陡然变得僵硬,崔玥注视着刘浩宇的眼睛,仿佛要从那对并不明亮的瞳孔里挖出什么秘密似的,在刘浩宇躲开崔玥的目光之前,崔玥再也坚持不住了,她大笑起来。

“你脑子坏了?”刘浩宇问。

“我有个好消息告诉你。”崔玥起身绕过刘浩宇,从枕头下面拿出一张宣传单,宣传单上印着一支四人乐队。

崔玥说:“这是之前在‘孤独之心’的墙上看到的海报,店里的人告诉我,这支名叫‘铁皮玩具’的乐队就是从千山走出来的,如今已经是最走红的乐队之一。”

刘浩宇问:“所以呢?”

“你看这个。”崔玥指着海报下面的宣传语说,“这支乐队即将要回到千山参加一场公益演出,同时还在招募当天同台的本土音乐人,我觉得我们可以试试,你写的歌不比他们差?”

崔玥手指的地方写着“欢迎报名”,旁边是主办方的电话。

刘浩宇问:“你听过他们的歌?”

崔玥说:“其实我之前连这支乐队都没听说过,当时小酒馆里的人还觉得很意外,因为几乎所有的千山人都知道他们,但这不重要,我不记得的事情太多了。不过,我最近的确找来听了听,我觉得你比他们更好,你只是缺少一个机会。”

刘浩宇点燃一支烟,拿过崔玥手里的海报,喃喃地说:“公益演出,说得可真好听。”

崔玥似乎没有察觉到刘浩宇语气中的不屑,接着说:“我后来问了一下其他人,好像说这场演出是为了纪念以前一场灾难的遇难者。”

刘浩宇抬头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崔玥。

崔玥有点慌了,问:“怎么了?”

刘浩宇惊讶地说:“你不知道那场灾难吗?”

崔玥说:“我说过了,我不记得的事情太多了。”

刘浩宇深吸一口烟说:“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那年花河水位上升,发生水灾,死了很多人。”

崔玥说:“竟然还有这样的事。”

刘浩宇的语气变得悲伤,接着说:“过去几年,每到那天都有人自发去河边纪念,你说的这支‘铁皮玩具’乐队也是在受灾那年离开的千山,签约了知名唱片公司,从此以后,他们就再也没有回来过,现在他们红了,成明星了,开始打着公益演出的旗号回来作秀,别人不知道,但我很清楚,他们不过是想回来炫耀自己的成功。”

“炫耀?”崔玥问,“对谁炫耀?”

“对我。”刘浩宇说,“因为‘铁皮玩具’就是我组建的乐队。”

故事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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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之心小酒馆》

作者:夏阳

写小说的;码字儿的摇滚青年。

责编:赛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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