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文學紀念冊】張力/陌地生書簡──懷念瘂弦老師

痖弦(中)和妻子张桥桥(左)、张力合影于西安机场。(图/张力提供)

▋邮简几乎都写得满满的

最早知道痖弦老师,是在1970年一个台视由姜文主持的《艺文夜谈》晚间节目里,受邀作家畅谈主编文学期刊的经验,也朗诵自己的作品。如隐地介绍《青溪杂志》,痖弦介绍《幼狮文艺》,而痖弦朗诵〈红玉米〉一诗,使我留下深刻印象。之后,我参加过高雄澄清湖救国团青年活动中心举办的一次文艺座谈会,终于有机会见到痖弦,但隔得很远,也记不得座谈内容。这都是我高中时的回忆。

就读政大时,痖弦曾应文艺研究社邀请,连续两周在新闻馆礼堂演讲中国新诗发展,十分精采,尤其是他朗诵何其芳的〈罗衫〉、〈预言〉、〈花环〉,还有绿原的〈小时候〉,抒情的诗,好听的声音,让我耳目一新。可能因为何其芳仍在大陆任要职,因此痖弦并未多谈其背景,倒是指出〈罗衫〉里名字「眉眉」,竟被共产党改成了「红红」,显然是政治压力使然。

1976年七月杨牧找我去洪范书店工作,先介绍我认识其他三位负责人:痖弦、叶步荣、沈燕士。痖弦随即要我找幼狮的黄力智先生,由黄先生指导我编辑即将出版的洪范文学丛书工作。自那时起,我就跟着幼狮的朋友叫痖弦「王老师」。

1976年八月底,洪范第一批丛书出版,九月中旬,王老师前往美国威斯康辛大学陌地生分校(University of Wisconsin-Madison)东亚系攻读硕士,隔年5月20日通过论文考试。他在陌地生时常写信给我,交办一些事务,有公事也有私事。我手边留存的来信总共有三十封,另外有一封桥桥师母来自新加坡的长信。老师来函中有廿八封寄自陌地生,就是他独自在异乡埋头苦读的那段日子所写的。

老师的陌地生书简中有十封是一般的航空信件,另外的十八封为邮资较便宜的航空邮简。所谓邮简其实就是一张A4大小的浅蓝色信纸,兼作信封用,一面空白,另一面有印刷的邮票,写完信后随手将信纸折叠成三等分后黏妥,大小有如一般信封,然后在邮票那一面写上收件人姓名地址。邮简不能另加任何附件,因此重量是固定的一张纸的重量,邮资也是固定的。老师的邮简几乎都写得满满的,总是意犹未尽地延伸到信封那一面的另外两折空白处,淋漓尽致地发挥「物尽其用」的原则。

▋老师的收藏癖

陌地生书简的第一封写于9月29日,老师在信中关切他出国前赶工的《痖弦自选集》(黎明出版),提醒我注意书中的「作品年表」。同一信中也告知,威斯康辛大学东亚系即将举办他的诗作朗诵会,他想提供三首诗〈盐〉、〈上校〉、〈深渊〉的不同英译版本,但资料都放于家中,需要我跑一趟永和找出来影印,以航空寄过去。老师不忘提醒我影印后注明译者,以及原载何书何刊。信中还强调此次朗诵会对他甚为重要,要我转告师母,请她大力「支持」,因为「桥桥平日最讨厌我影印」。其实师母只是认为老师的收藏癖有点超过,什么东西都要影印收藏,有时还会重复印。老师喜欢收藏资料,家里的收藏一箱一箱堆叠,非常可观。今年年初,老师的大女儿小米从温哥华回台时,我们聊到老师的影印癖,她说有回开车经过家里附近的影印店,赫然看到老爸就在里面影印,旁边站着载他过去的教会朋友。她说老师的收藏癖一如往昔,依旧习惯将他认为应该保存的资料影印下来,装在牛皮纸袋里,然后在封袋上面工工整整地写几个字注明内容,依照他自己的分类逻辑摆放,这个流程数十年如一日。

老师给我的第二封陌地生书简于10月6日寄出,他将在班上报告「共匪批判杜甫的情形」,需要我帮忙找郭沫若批判杜甫和李白的文章,他提示可能是汪学文或王章陵写过相关文章。幸好当时我在政大念研究所,对于查找文献资料略有经验,很快就找到蔡丹冶的《共匪文艺问题论集》,以及王章陵的《郭沫若着「李白与杜甫」索隐》,影印后迅速寄到美国。

11月9日的来函中老师告知,他需要完成三篇论文,其中两篇是硕士论文,他决定将论文锁定在三、四十年代的作家。事实上,1973年时老师曾经在《创世纪》诗刊上陆续介绍过几位名家,他计划以这几篇文章作基础,发展成完整的论文,于是我衔命到老师家寻找。

老师的记忆力很好,对于家中满墙满室的藏书和资料收放的位置了然于心,总是能精准指示。例如他需要家里那套当时很流行的英语学习书籍:「我家书房一进门左手从里面向外面数第二格下方(从地面往上数第二),有一套《英语九百句型》的书,请帮我以水运寄来,大概不全了,有几本寄几本好了,不必补齐。」又如:「在我书房的左手那排书架靠唱片橱那一部分,有一套《创世纪》诗刊,其中有一本最厚的,封面是丁雄泉所设计,非常艳丽,其中有我的一篇文章〈从象征到现代:论戴望舒〉,请速将此文找出影印,以航空寄我。」有了王老师清晰的座标导引,还有各种细节辅助,我的「寻宝捞宝」经验很愉快,总能迅速掌握目标。之后老师陆陆续续要我寄去有关刘半农、李金发、绿原、刘大白、康白情等人的文章。到了1977年2月15日,老师收到所有论文相关资料,来信说:「我手头写论文的资料已全部齐了,以后的半年,可能没有什么别的再麻烦你寄。」5月24日,老师来信说他已经通过硕士考试。他在6月17日的信说:「这个学位,对我的意义并不大。当然,不管它的『实用』,把它当作一种『意志的完成』还好些。」

▋编辑中国新诗书目

除了拚学位论文,老师还挂心洪范的出书事宜,当时老师负责编选一本朱湘的散文集,他与杨牧、叶步荣先生反复讨论,从收录的散文和评论的比例调整,到评论朱湘的几篇文章如何取舍,请什么人写序,几位老板来来回回讨论,巨细靡遗。光是取一个让大家都满意的书名就琢磨许久,老师最初的建议是《朱湘遗稿》,经过几度修改,考虑以《朱湘散文集》为书名时,老师在信中提醒我:「书名如确定改为《朱湘散文集》,我赞成,没有异议,但叶珊的书名一定也请叫《叶珊散文集》……现在不知道叶珊的书是叫《叶珊散文》呢?还是叫《叶珊散文集》?有没有『集』?」老师从整体的角度考量,认为一致性很重要。又经过一阵讨论,最后决定的书名是《朱湘文选》。

朱湘个性沉郁,工作上颇不得志,只活到廿九岁。老师在5月1日的信中感叹:「这本书实在太好,校订工作不得,也不忍(对投江的诗人朱湘)不慎重。因此在大考的前夕,放下一切功课,将此书又通校一遍。」老师在焦头烂额准备考试之际将书稿又看了一遍,列出几点修正和提示:「朱湘作品四十年来第一次重印,我何能不慎重。辛苦你了。」老师对于文字十分尊重,一丝不苟的态度实在让人佩服。

那段时间老师在信中颇常提到二残,就是在威斯康辛大学东亚系任教的刘绍铭教授,他答应将其《二残游记》第二集以及另一本《小说与戏剧》交给洪范出版。《二残游记》被称为现代章回体讽谕小说,连载时很受欢迎,编辑方面问题不大,但《小说与戏剧》讨论到的戏剧家是曹禺,当时出版书刊有《出版法》规定的审查制度,如何才能避免惹上麻烦,老师下了很多功夫才想出解方。其实《朱湘文选》的序文也提到多位留在大陆的学者作家,如鲁迅、闻一多、巴金、茅盾等人,王老师要我改用周树人、闻家骅、李沛甘、沈雁冰,简单改用他们的本名、字号,熟识者不多,就能避免麻烦。

老师来函屡屡提到另一件他挂心的事就是中国新诗书目的编辑,这是他念兹在兹的一个大计划,而且已经花了十年收集不少资料。他在11月5日的信中提到杨牧告诉他,华盛顿大学东亚图书馆对这个新诗书目有兴趣,引发王老师的「急迫感」,觉得此事刻不容缓,急着想把放在台湾的资料拿到手,开始工作。他在信中说「很后悔当时带那么多衣服而没有把那些书目带出来」,要我到家里找出两三箱有「新诗书目」字样的纸箱,以水运寄去。可是心思细密的王老师担心运寄过程中若有什么闪失的话,会让他「无语问苍天」,于是他要我分一小包一小包寄,「这样万一丢了,也不会全丢」,他同时吩咐我不要同时寄,也不要在同一个邮局寄,真是想得很周全。最后说:「这事很繁琐,但除了劳动你没有别的法子。」其实我对包书捆书寄书之事颇熟练,并不以为苦。倒是在那个时代没有网路可以搜寻,1949年之前的诸多诗人身在「匪区」,相关资料在台湾不容易找到,老师手边资料如何核对、修正、更新,在当时大环境的种种限制下困难重重。当然最主要还是我自己能力有限,加上研究所课程不算轻松,洪范的编辑校对也花去不少时间,实在没有太多余力可以编新诗书目,因此一直没有积极执行,很愧对老师。

▋放心不下那些书

老师在4月20日的信中提到师母带着女儿到新加坡,可能会在她姊姊家住几个月。如此一来永和家里没人住,问我能否帮忙「看家」,他担心屋子没人住,久了会招贼,「我放心不下那些书」。我答应之后,老师来了一封长信,叮咛一些小事情,例如大雨或台风来时,需要将装资料的纸箱用砖头垫高,又如晚上不在时可以开个小灯,防止小偷入侵。老师说我可以自由取阅他所有的书,但提醒我不要借给别人,也不要告诉别人他有多少书,「我在这方面,十分自私,世上有『守财奴』,他自己的钱包,连他自己的女儿都不知道放在何处,我不守财,我守书,我是守书奴,一笑。」老师安身立命的地方就是他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书的城堡,他痴心不悔地守着文字守著书,那是一个守书奴最简单的幸福。

我从洪范辞职之后,就很少有机会见到老师,倒是1990年九月在西安机场的一次巧遇,至今记忆犹新。那一天我在西安准备搭清晨班机到香港,在机场门口竟然看到一群人簇拥着老师和师母。我上前叫了一声:王老师!师母。他俩也很讶异我也在此,但是异地重逢,我们都很高兴。到了候机室后,师母抱怨:「痖弦一直抽烟,不停地抽。」之后又嘀咕:「人家给他什么,他都拿,行李箱都装不下了。」老师则无奈地说:「都是乡亲送的,他们拿的都是自认为最好的东西,我推不掉呀。」他们的随身行李大包小包,老师手上还捧着一个大提篮,里面装了一些食品之类的东西,旁边还有一个很抢眼的大苹果。师母递给我一些小糕饼和两袋黑米,然后几乎是以命令的口气要我拿走大苹果。我苦笑着把苹果拿过来,努力在登机前吃完。在机上我和老师的位子正好隔着走道,于是就听他讲述返乡之行,及从河南到陕西的行程,不胜唏嘘。当他提到「老家的墙上挂着红玉米」,我即低诵「宣统那年的风吹着,吹着那串红玉米」。仿佛我跟着他一齐望见那串红玉米。

最近几年,我只见过老师两次,一次是多人聚会,老师兴高采烈地说着他曾经参加过国民党特种党部会议,竟然和「新疆王」盛世才睡上下铺,很是得意。同时交代我查找几份资料,他写回忆录会用到。一、两年后老师回台,着急地从下榻的旅馆打来电话,询问资料查找情况,我赶忙亲自送去几份影印的文件,完成了最后一次老师交办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