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文學紀念冊】白靈/最後的背影──送瘂弦師
痖弦(左)和白灵合影。(图/白灵提供)
「你若到山里去采云,请不要走得太深,采得太多,因为会惊醒那朵云根下银髯白发的老公婆」,下方署名张桥桥。这段话刻在一块石头上,一块立在山坡草地边缘、镜可映出人影的黑色大理石上。
去年暑假再度来到大温哥华本拿比市名叫科士兰这个坡顶,距上次来转眼竟已三年半了。黑色大理石约一张报纸的宽高,另一面才是正面,用中英文刻着两人名字,白底字上痖弦刻的是生年,桥桥的是生卒年。下方用中英文刻着《圣经.传道书》7:1的两句经文:「美名优于美好的膏油,死亡的日子胜过诞生的日子。」这块大理石之后是斜坡,一路滑向远处一座城去。
拥有近五十甲地的这座科士兰墓园自1936年开放迄今,听说已种植了超过一百万株植物,有壮丽山景的花园景观可说相当舒适宁静。那天阳光甚好,俯瞰远方,最远靠天边是一整横起伏的雪山,其前即是林立的高楼,因距离够远,看起来像是贴在北国天空下的风景明信片,也因视野够宽,又像是展开 来贴在远处的现代建筑卷轴。一切安安静静,除了我们几个偶尔交谈的声音,此外就是风声。据说站在这好大一片山坡的最高处,就可以看见海,那片可让人展开眼力向西尽情遥望的太平洋。而能够轻松横渡此大洋的除了鱼、鸟、船,就只有飞机、飘浮的云,剩下的唯有进入梦境了。
前引刻在大理石上那三十七个字,是我这辈人称为王师母的桥桥于1966年一月,二十六岁时发表于《幼狮文艺》第145期,乃一篇七百字小品文〈花非花〉最后结尾的几句。那篇小品写得好极了,跟大她八岁的痖弦同时刊登的小品〈「被害」者〉一样深情动人。那时离他们1965年四月结婚不到一年,痖弦〈给桥〉一诗发表于六月的《创世纪》诗刊第22期。《幼狮文艺》在那期以「七对佳偶」为总题,同时登了七对文坛夫妻档的文章,还刊了每对的合照。
痖弦与桥桥的合照是在台湾某个溪畔草地拍的,溪谷在他们后方,草地上横站着一头壮硕的水牛,穿长裤着外套、露皓齿而笑的桥桥就高高坐在水牛背上,痖弦有如她的牧童,站在牛肩后,双手搭上牛颈,只露出一张脸和肩膀,也笑瞇了眼。整张照片如一张幽居山中岁月的画片,这画面也如同桥桥所期望的一部分:「我爱月亮,山居,和空想。他说要为我造一间小茅屋在山坡上,屋外种棵大榕树,树下放把椅子,让我整天蜷在上面思想和流泪。」这是一位年轻女性对两人能宁静生活乃至幸福的想望。
婚后,痖弦的确努力替桥桥做了许多事,却被她笑说:「洗青菜──洗好是揉成一团的;洗衣服──一件一小时;扫地──扫一半又去看书了。」因此在〈花非花〉的后面桥桥明白了:「幸福的生活,或者并不在完成你的梦境,而是当你发觉并非你的梦时,及时起来适应它,你就得到你要的一切了。」多么聪慧的隽语。而同时,痖弦的小品之所以自称为〈「被害」者〉,说的则是:
「过」比「写」之所以更美,因为冬晚刮北风,两人可「拥被而坐,嗑着瓜子,扯着闲天」即有「自足的美」,说得很像他们晚年在温哥华相处岁月的画面。
记得第一次他大女儿小米带我和Iris、Ray夫妇到这坡顶上,来向王师母桥桥献花时是2020年一月底。温哥华经常飘着细如微羽的毛毛雨,有时又突然露了阳光。没有想像中的冷,这样的天气容易起雾,雾够浓会飘动,这前方斜坡下与远城间也够深广,应该会堆积成云吧?相隔数年,若太平洋海上再飘来些如云乡愁覆盖了城、连接到远方山峦,痖弦与桥桥就真的成了采云人。而今年此刻的两人已合躺在这儿,百分百就是一对不让人惊扰的「那朵云根下银髯白发的老公婆」了。
桥桥〈花非花〉结尾处,连接前引那三十七字的前面还写了几句:
「山坡上的小屋」已在他们温市三角洲森林边缘的宁静社区实现了。「云涌得最多的那个山坳」,若站立此处坡顶往下往远望,也仿佛若是。痖弦则在〈「被害」者〉文中建议往「山顶」去,他在末段说:
而这里──他们如今已安息的「坡顶」就介在山坳与山顶间,同时可看见两者,很像他们商量后「妥协」的结果。如此桥桥要盖「小茅屋在山坡上」、「到山里去采云」、和成为「云根下银髯白发的老公婆」等等愿望,也就都实现了。
今年台湾时间10月11日上午,小米在小群组中突然说痖弦已进入临终关怀,请我与Iris为之代祷「回天家的路有天使」和她妈妈桥桥来迎接。很幸运的,才一日台湾时间12日上午即知他「已回到天上去了」。我写了几句祈福安慰的话,没多久小米回说:「爸爸好体贴,他走的时候那个样子安慰了我们。」看得我心里一揪,一阵怅然,是呀,痖弦曾说诗只是「生命的影子」,因为「没有任何的辞章能与生活甚至生命的本身相抗衡」,他的「好体贴」──不论是文字的、语言的、行为的──正是他「『过』一首诗」的生活方式。他一生的「体贴」何止是家人、朋友、前辈或后辈?他在编辑生涯上的创意、提拔过的作家早已四处开花,他写给文友后生的信恐超过上万封,他更早已用他带着「音乐」嗓音的河南腔、几乎是「上帝借来的句子」(陈芳明)──甜美地以他的诗,也「安慰了」那个苦涩乃至已荒谬迄今,看样子还要继续荒谬下去的年代!
忘了在哪个场合,痖公告诉过我,他有好些日子作了梦,梦回老家,却有些怪异,明明看到老厝就在前方,却试了好多条路径,一试再试,那最后一段无论如何就是走不过去,醒来自然怅然无比。然则何止他一人如此而已,整个时代轮子滚动到今日,荒谬的依旧处于荒谬中,离别故土超过一甲子的人不得不葬骨于他乡,乃至与两岸保持等距,其心思之愁之无奈与无力,实非我辈所能想像。近日于纪州庵遇洪范书店负责人叶步荣,说小米近期有老家南阳之行,想必携痖公余愿,完成其梦中那最后一哩路吧?
十月底小米与小豆姊妹在加国为痖弦举办了小型告别式后,小豆才在小群组中传了9月15日她拍的一段影片。影片中痖弦背对着镜头、穿着红夹克坐在轮椅上,只露出后方白头短发和肩臂,正面向书桌一个电脑萤幕看着。他在看小豆为他放的影片,影片中竟清楚地出现我正在朗诵他的〈乞丐〉一诗,已诵到末七行。那是2016年趋势基金会「向大师致敬──痖弦【红玉米之歌】诗歌展演」的一个节目,小豆且一面问道:「这是谁在朗诵你的诗呀,爸?」痖弦很清晰地回道:「白灵!」朗诵完掌声响起中,痖弦似乎说:「有意思!」接着用他带着音乐、卷舌好听极了的河南腔说:「……很当一回事呀!」小豆漫应道:「是呀!」
最后不到一个月,他回应小豆的那几句话依然是头脑清楚、讲话周到的,连「有意思」、「很当一回事」等词都是赞美别人的!这个「最后的背影」正呼应了趋势为他办的诗歌展演打出的广告文案:「没读过痖弦的诗,不能称为文青。没亲炙过痖弦的人,也很难领会什么是〈如歌的行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