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身影】王愷/瘂弦的行板
诗人痖弦(左)与王恺。(图/王恺提供)
斑鸠在远方唱着,
梦从桦树上跌下来
大屯苍苍,淡海泱泱,我们在复兴岗上,舞尽鸡鸣,弦歌夜未央……夕阳下,晚风带来了一支唱着歌的草绿色队伍,从野外走进了大屯山下复兴岗的校门,领队带头的那个年轻人,是政工干校影剧科第二期毕业的王庆麟(痖弦)。一九五九年,政工干校由专科班改制成立了大学部,有许多早期毕业的同学,纷纷又回到了复兴岗补修学分,痖弦便是其中之一。
一九四九年,是一个震动中国的年代,国共内战的局势,像大海啸一般,席卷了整个中国大陆,未满十八岁的痖弦,也和许多青年学子一样,原本有机会去报考「北大」、「清华」的愿望,被时代的巨浪打得粉碎,匆忙惶恐之际,只能跟随着军队,领了一件当时罕见的「玻璃雨衣」(透明塑胶材质),离开了河南南阳故乡,来到了台湾,而后考进了政工干校,总算有了受教育的机会。
而且在南方的海湄,
而且野荸荠们在开花
一九六○年代,西方现代文化思潮,对台湾的文艺青年,有很大的影响,当时的复兴岗文艺社团,也非常的热闹,新闻系的张作丞(艾笛)、柯青华(隐地)、美术系的沈临彬和我,还有小学妹曹履铭(曹又方),后来的吴敏显,苏伟贞……就算是一群野荸荠吧,一本纪德的《地粮》和薄薄的《痖弦诗抄》,相互传阅,成了大家的精神食粮。
听说痖弦回到复兴岗了,有一天晚饭后,我和沈临彬到复兴岗老教育区的营房,怀着朝圣的心情去拜访痖弦,谈得十分投缘,我问痖弦,学长您今年几岁?痖弦爽朗地答道,我今年二十八。
痖弦的诗,口语化,歌谣风,加上鲜活的意象,从而营造出一股魅力,不同于一些词意艰涩的现代诗,而节奏感和戏剧性,尤为他的诗一大特色,他的诗布局巧妙,往往起头的一句,也是结尾的一句,例如〈班鸠〉、〈三色柱下〉、〈罗马〉等等,这些诗不由得使我们想到苏东坡的那首:
庐山烟雨浙江潮
未到千般恨不消
到得还来无别事
庐山烟雨浙江潮
痖弦说过,写作的青年时期,是很难抗拒外来影响力的年龄。我遇到痖弦,就像痖弦遇到里尔克一样,也点燃了对诗的热情。诗兴大发,几乎随时随地都想到诗,向外投稿,颇受到覃子豪和余光中的赏识,有一次到余光中在厦门街的家中领稿费,余见面第一句话就说:你们学校出了个痖弦真了不起。
所以一到了晚上,此间总以一支小喇叭作为开始
一九六三年的春天,杜鹃花开得特别茂盛,已占满了大屯山下复兴岗的校园,诗人叶珊刚从东海大学毕业,来到复兴岗的预备军官班报到,那时我也要毕业了,正巧痖弦在复兴岗上的「红堡」里,主持复兴岗广播电台,大家有了几个月的相聚。所谓一支小喇叭,就是复兴岗夜晚十点的熄灯号,也正是叶珊,沈临彬和我,在痖弦的红堡里,所谓「哲学夜谭」聊得兴高采烈的时候,聊的主题,都是围绕着文学和艺术。为想成立一个画会想名字,有次因为聊得太起劲,痖弦竟然忘了上楼去接和他正在热恋的张桥桥的电话,为此痖弦有些懊恼,说了句:画会、画会,画会比起爱情来算什么嘛!
有一天下午,我经过复兴岗的大操场,突然间来了一阵骤雨,声势浩大有如战鼓雷鸣,但不过片刻却忽然停止,就好像奔过了一阵千军万马,这情景让我忽然想起了一个画会的名字:「奔雨画会」。当天晚上我们聚会的时候,痖弦和叶珊都认为「奔雨画会」这个名字很不错。
一九六三年「奔雨画会」成立了,有次痖弦遇到了「五月画会」的刘国松,对刘说,我们复兴岗也有个「奔雨画会」,刘说,这一定又是你搞的名堂,痖弦回说,不,有更厉害的。
在红堡里的夜谭中,谈得最多的当然还是诗,我们都有一个共识:一首好诗,必是以组织架构而上乘,并不仅只是诗句上去俯拾一些数落的珠玉。
在根本没有所谓天使的风中,海,蓝给它自己看
上个世纪的六十年代,台湾的生活比较单纯,但书店和书摊很多,没有电视的年代,文学和艺术却是十分蓬勃,尤其是西方的现代风潮,在台湾正冒着热腾腾的朝气,写现代诗、画抽象画,成了年轻一代文艺青年的时尚。当时痖弦正在左营海军服务,在一次文艺聚会里,遇到了洛夫和张默二位诗人,在共同的志趣和热情驱使下,在艰困的生活环境里,即便是当掉了脚踏车,也在所不惜地成立了「创世纪」诗社,在现代诗的国度里,竖起了一面鲜明的旗帜。这批军中作家,发挥了惊人的天赋,定期出版《创世纪诗刊》,在文艺圈打响了名号。但也有些所谓学院派的文人,却瞧不上眼,总以为这些穿着军服的阿兵哥,搞不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有次我和痖弦聊天,我说:有人说你们这票人是「文学浪子」,你有什么感觉?痖弦一听,说:好!我喜欢这个称呼。又有一次,我说有位学院派的名诗人,每周在他家中邀些文友来聚会,就像法国诗人马拉美的火曜日聚会一样,营造一个众星拱月的形象,你有什么看法?这回痖弦不谦虚了,不屑地说:你是托尔斯泰我也不干!
过了不久,有天痖弦打电话约我聚聚,那次聚会还有纪弦、羊令野二位,大家各朗诵自己的一首诗,说咱们就来弄个诗的朗诵会吧!中午纪弦请我们在桃源街吃牛肉面,痖弦一口气吃完一碗面却没喝一口汤,颇为罕见。
走在衡阳路上,痖弦打趣的说:王文兴呢?出国了,叶珊也出国了,这些人以后回来,就要统治我们了。
但到后来,痖弦自己也出国了,先是受邀到美国的爱荷华大学的国际创作中心,继而又到威斯康辛大学攻读,并获得了硕士学位。
一九六五年,痖弦停笔不写诗了。但是这年他有一个机缘,这年正是国父孙中山的百年诞辰,为了庆祝这位伟人,有关单位推出了话剧《国父传》,痖弦凭借着一口字正腔圆的声调和稳重大方的风度,加上一脸正气,又是影剧系科班的资历,荣任了主演主角孙中山,海内外连演七十场,大获好评,算是在他主修的本行上,交出一张亮丽的成绩单。再上一年,一九六四年,痖弦用得到的二万元奖金,和张桥桥结婚了。
我等或将不致太辉煌亦未可知,水葫芦花和山茱萸依然坚持去年的调子
有天接到痖弦一个电话,说叶珊回来了,改名叫杨牧,还特别写了一首诗〈寻王恺〉找你呢。于是我约了痖弦、杨牧和沈临彬,在北投的家中餐叙,杨牧还拎来二瓶啤酒,当晚聊得十分愉快。杨牧说,他在美国念书的时候,中国大陆当局为了和中国在美的留学生搏感情,每年都会利用暑期,招待他们去大陆旅游。有次乘火车经过痖弦的故乡河南,行驶在辽阔的黄淮大平原上,那时他才真正的体会到痖弦诗中常提到「远方」的感觉。
一九六九年,痖弦应邀主编《幼狮文艺》,他约我到他的办公室,希望我也来《幼狮文艺》和他一起上班。但那时我已在中视作美术指导了,他一问待遇,就说,现实生活还是很重要的,你还是留在中视吧。他希望我多写些诗和纪德式的散文给他。
痖弦在《幼狮文艺》编了一阵子,有天告诉我,联合报系想找他去主编《联合副刊》,他说这是个重工业,希望我要继续支援他。
痖弦编《联副》,可真卯足了劲,弄得有色有声,和高信疆的《人间副刊》,相互激荡,可说是报纸副刊鼎盛时期。这段时间,痖弦常约我为《联副》画插图,有时发稿甚急,我就跑到《联副》的办公室去画,当场挥毫,立等可取,痖弦甚感满意。
有次痖弦突然问我,为什么你也不写诗了?我据实以告:我觉得现在似乎已经失去了当初写诗时,那种纯净的心灵。痖弦点了点头,说以后人家问我,我也这么说。他说,其实现在下班回家,弄他几行也是没问题的,只是我们把写诗看得太严肃了。他又感叹地说:在现实社会里,诗人就是个废人!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
总得继续流下去的
有一年沈临彬念旧作东,约了痖弦、洛夫、张默、辛郁;碧果、管管、隐地和我,在天然台餐厅餐叙,席间痖弦说,去年冬天在温哥华下第二场雪的时候,桥桥在壁炉边对女儿说,我们现在在这里温暖地烤火,妳爸爸还在台湾辛苦地流汗打拚呢。又有一次沈临彬约痖弦、隐地和我在他家餐叙,餐后我开车送痖弦回台北,痖弦说,他移民温哥华,是怕自己退休后,经济上在台湾不够用,直到现在,我还听不太明白。他约我去温哥华住几天,却一直都凑不到机缘。
这几年偶尔通通信,来个电话,还是有个联系。
但今年我寄了本《庆祝中国美术协会成立九十周年》的画册给他,却久无回音。前阵子听隐地说,痖弦现在已写不出字了。高龄已九十岁,他的回忆录也只能用口述了。曾经写诗的青春,已布满了岁月的斧痕,我也八十多了,想打个电话问候,也因耳有重听不便,和痖弦亦师亦友数十年,感到荣幸而怀念。
痖弦曾对他的女儿小米(王景苹)说,他自己这一生和文学都是失败的,我觉得这话真是谦虚得近乎矫情,二十几岁就登上了现代诗的顶峰,盛名和影响力历久不衰而定为一尊,在文学上,如果说这叫失败,那成功又是什么样子呢?
隐地曾说,一位诗人平生只出一本诗集,但若台湾要选十位现代诗人,一定有他,若选五位,也会有他,甚至只选三位,还是有他,说的就是痖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