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正是辰时,许宗炎饮过一杯白开水,就用木梳梳头发,他在心底默默数满一百下,然后洗脸濑口,吃过早饭,这才徐徐迈步到园子里遛弯儿,边走边以手摩腹。他抬眼就看见远处苍翠的西山,层峦叠嶂,碧水澄澈,心中不觉一阵清爽。

正走着,忽听背后有人喊道:“师叔!”

许宗炎一回头,只见白方晨神色不安地站在身后,他一改往日的风流倜傥做派,口中有些急切地说:“师叔,这次的事为什么要弄这么大?现在京城内外的江湖中人都知道朝庭要在下个月处斩我师父,既然是朝庭的意思,偏偏我却毫发无损,这让我回昆仑山怎么向师妹和师弟们交待?况且到时候法场上那么多人,万一有什么闪失,叫我以后如何立足江湖?”

许宗炎瞟了白方晨一眼,缓缓地说,“放心,你当步兵营是吃干饭的?只要陆九渊一死,你就是掌门,往后只要和朝庭一条心,我保证昆仑派平安无事。”他拍了拍白方晨的肩膀又说,“大丈夫做事,不要太掬泥小节。”

“可是,掌门人铁剑下落不明,我担心……”

许宗炎冷哼一声,“管他是谁,只要杀了拿铁剑的人,谁敢不承认你!”

“这……”

话未说完,已经有兵士急急地从远处跑过来道:“守备大人,傅大人来了,正在书房等您。”

白方晨闻言一惊,忙冲许宗炎说:“那我先回避了。”

许宗炎略一皱眉,“男子汉大丈夫,遇事临危不乱,像你这样怎么当一派掌门!”他说完,头也不回地朝书房去了。

许宗炎向傅恒施过礼,就听傅恒开门见山地问:“为什么要杀陆九渊?”

许宗炎叹了口气笑道:“这是皇上的意思。”

“我不信,一个远在西域的昆仑派,能对朝庭造成什么脆协?”傅恒口气不善地说,“一定是你在皇上面前进的言!”

许宗炎连忙摆手,一脸无辜道:“杀陆九渊的确是皇上的意思。傅大人有所不知,皇上一向对武林人士没什么好感,再加上大清历来奉喇嘛教为国教,而汉人多信释道两教,昆仑派更是以道教为尊,这个陆九渊虽说早年是吕四娘的同党,其实皇上杀他,更重要的是想趁机压一压汉人的气焰。”

傅恒心里一阵难过,他想起自己曾把陆九渊赠玉英膏给吕四娘的事告诉过乾隆,如果不是因为自己,陆九渊也许不会死。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许宗炎的书房,连许宗炎在他身后说的那些“恭送傅大人”之类的话也显得格外刺耳。

顾锦弦穿着一件湖色缎的长袍,外面套着银色的坎肩,脖子周围镶一圈儿出锋的白狐领子,最外面罩着蜀锦的披风,上面五彩斑斓的织着团花。她皱眉看了看脚下十来寸高绣着彩蝶的“马蹄底儿”。溜了大半日的园子,双腿还真有些胀痛了,刚好前面有个井亭,顾锦弦眼睛一亮,“哒哒哒”地朝亭子走过去,身后的宫女们忙张罗着把一条小狼皮的褥子在石台上铺好了。

这几日除了一大早跟着皇后去慈宁宫请安之外,整个白天到还算清闲。富察皇后是个温和的女人,对她这个未来的弟媳也很亲切,偶尔让宫里的嬷嬷们教她一点礼仪,有时候也来乐志轩和顾锦弦一起赏赏字画,做做女红。总的来说,皇后对这个弟媳还是非常满意的,这也要归功于顾锦弦从小在碧霞山庄受到的良好教育。

顾锦弦伸手把“马蹄底儿”脱下来,一边揉着脚底板儿一边冲旁边的宫女们说:“真亏得你们每天穿这个,简直比练梅花桩还受罪!”

一个叫蕊儿的宫女眨吧眨吧眼睛问:“萦月姑娘,梅花桩是啥?”

顾锦弦张了张嘴,“呃……我也是听人说的。”她胡乱含混过去,心想照这样下去自己早晚得露陷儿,到底要怎样才能近快离开皇宫呢?

她站起身用脚踩在刚坐过的狼皮褥子上,两手抱着正红色的石柱子,极目远眺,也分不出个东南西北。身边儿的宫女们吓得连忙扶住她。

“蕊儿,”顾锦弦问,“出了这道墙是哪个宫啊?”

蕊儿不假思索地答道:“回姑娘,出了这道墙就是西二长街呀,过了西二长街就是纯贵妃的翊坤宫,再过了翊坤宫就是西一长街,打西一长街往北走,出了养性斋就到御花园了,御花园最北面就是顺贞门,您前些日子就是打那儿进的宫。”

顾锦弦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这会儿她仿佛看见巍峨的顺贞门就在眼前。她暗暗记了路线,心想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晚!

傅恒一个人坐在府中荷花池旁的亭子里,一轮寒月挂在空中,冲破了浑浊的夜色。初春时节,池塘里隐着一片萧瑟的暗影。

他用景泰蓝的小酒壶自斟自饮了一杯。

陆九渊就要在菜市口处斩了,这件事或多或少总和他脱不开关系,傅恒觉着自己越来越难以面对陆云杉,总之是他害了她。他见过陆九渊,也结交过江湖中人,他觉得他们并不像传闻中那样低俗可恶,在某些方面,他还是欣赏他们的,甚至对他们有一些隐约的羡慕。而现在,他却要背叛曾经的朋友,伤害无辜的人。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卑微和无力,他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他无法做出任何改变。

谁知傍晚的时候皇太后的懿旨又传下来,要把纳兰揆叙的女儿指给他。

天知道那个纳兰萦月究竟是个什么样儿!

本来就够烦了,可是傅恒别无选择,只好接了旨,明天下朝之后进宫谢恩。

陆云杉刚一走到附近,就看到傅恒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坐在那儿,于是她安静的走到近前说:“傅大哥,你记不记得,在昆仑山的时候,也是这样的夜晚,你曾经给我讲过很好听的故事。”

傅恒并没有回头,他只是对着池塘苦笑一声,“可惜那个时候的感觉,以后永远都找不到了。”他拿起桌上的玉箫,在凄冷的月色下幽幽地吹奏。

陆云杉默默地坐到他身旁,眼前这个雍容华美的男人,曾经是那样洒脱、沉稳,可是现在,他的箫音中为什么透着深深的无奈和苦闷呢?夜凉如水,陆云杉静静地望着池塘里浮动的月影,整个人沉浸在一片淡淡的忧伤之中。

同样是夜,顾锦弦这会儿正眯着眼从自己帐帘的缝隙里偷窥值夜的宫女呢。当她看见那宫女的头磕在门柱上,人却依然酣睡的时候,才暗暗对自己说:行了!

她换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套禁宫护卫的衣服,蹑手蹑脚地推开后窗,轻轻地跳了出去。

顾锦弦左躲右闪地一路摸到长春宫墙根底下,此时宫门早已落了锁,守门的太监也很精神,不过没关系,白天的时候她已经选好了院内一棵老树,虽然轻功平常,不过爬树还是难不倒她的。

顾锦弦出了长春宫,一路惊心动魄地躲过巡夜的太监和护卫,顺着翊坤宫摸到西一长街,可是她终于一筹莫展了,在这种关键时刻,她发现自己不知道朝北走是该往左转还是往右转!一个错误的决定就可以掉脑袋,也许这就是古往今来找不到北最严重的后果吧!但是顾锦弦不怕,这种生死一线的场面,她经历过不止一次了。

她用手扶了扶头上那顶像个斗笠似的大帽子,深深吐出一口气:男左女右,就走这一边!顾锦弦暗暗下定决心,轻声对自己低语道:“拼了!”然后闪身没入紫禁城西一长街的黑暗中。

乾隆皇帝今晚并没有召幸妃嫔的兴致,京畿地区的旱灾让他有点烦闷,特别是最近通州府有百姓不满官府捂粮,竟然集体告赈。他看了折子,能理解杨唯之的难处,但是非常时期,事情就远远没有那么简单了,朝堂上大臣们也分成不同的派别。既要安抚民意,又要制衡大臣,还要达到自己的目地,乾隆不得不斟酌再三。

这会儿他穿着紫红色福寿花纹的春绸常服,屏退了跟从的宫女太监们,一个人在偏殿的后院里练拳。他一拳挥出去,只见对面隔着十来步远的地方,角门旁一颗大树竟然“沙沙”地响起来。乾隆一挑眉,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拳头。

“怎么会……”他再挥出一拳,树上又传来一阵响声。

他愣了。正想不明白自己打什么时候起神功盖世的,忽然树上又响起来,接着一团黑影就直接从上面砸下来了。

顾锦弦忍着巨痛,她不敢喊出声,只是朝自己的手背狠狠咬了一口。头上的“斗笠”滴溜溜地朝前面滚去,最后停在一双小鹿皮做的精美靴子旁边。她披头散发地仰起脸,就看见一个三十出头,保养得益的男人面无表情的站在自己面前。

顾锦弦讪讪的从地上爬起来,这一瞬间她脑子里飞快的闪过无数念头,总之都是想怎样把事态控制在最小范围。她故作镇定地对那男人说:“这儿……看起来不太像御花园……”

对面的男人忍不住乐了一声,“这里是养心殿。”乾隆平静地说。他从没想过,一个女人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没什么功夫,竟然能深更半夜在禁宫里横晃,害他虚惊一场,以为自己中了邪,她是谁?

“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解释的?”乾隆继续问。

顾锦弦情急之下忽然想起,年前在济南府的千佛山庙会,那个幻术高明的秦大侠曾和她聊起过一种移魂术,就是想办法在人最放松的状态下,对其强行灌输自己的意念,最后达到控制人心智的目地。顾锦弦暗自下定决心,死马就当活马医吧。

她缓缓走到乾隆跟前,一双妙目毫无畏惧地锁住他的,然后轻轻地对他说:“这是一个梦,你是在梦里,当明天太阳升起,你就会忘记一切……”她的嗓音温柔而低沉,透着不容质疑的蛊惑,清冷的月华映在她脸上,衬得整个院落神秘而暧昧。

从没有人敢用这样笃定而又自信的语气对他说话,恍惚间,乾隆似乎觉得眼前这个女人好像才是这里真正的主人,而自己,只不过是她的仆从。他已经相信了自己一定是在梦里,也只有在梦里才会发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