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遺忘的一本書:《唐‧吉訶德傳》】汪漢澄/書房裡的騎士

傅东华翻译《唐‧吉诃德》。(图/汪汉澄提供)

翻译文学打开一扇通往世界的窗

读书是好事,读喜欢的书是美事,但藏书跟搬书都是苦事。所以读书的年头越长,搬家的次数越多,保留下来的书就越少。尤其纸本书不是那么容易保存,它会泛黄,会受潮,会发霉,会被蠹虫跟蟑螂吃。不管新买来时有多爱的书,几年之后还能「人生若只如初见」的真的很少。所以同一本书要能跟在身边几十年,是极难得的事,通常是因为连系着很强的个人情感。我身边这样的书只剩寥寥几本,其中之一是这本众文丛书的《唐˙吉诃德传》。

这本书,如同那个年代出版的其他许多书一样有个特征,以今天的眼光来看很有意思(或说难以理解),就是译得极棒,但没写译者是谁。可是这本书的书末却又大剌剌地放着不具名的译者「校读后记」,就好像有位「为善不欲人知」的匿名高手,把精湛的译稿丢给了出版社,然后「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似的。这情况当时很常见,不只译作,许多著作也是一样。比方我从小就爱看武侠小说,有天遇到了《射雕英雄传》,一见倾心,但当时的书上面可见不到「金庸」的名字,要不然匿名,要不然把作者名写成了「司马翎」,这算是特定政治时空下的妙事。

我当时对这情况习以为常,没特别在意这本《唐˙吉诃德传》的译者到底是谁。直到后来网路搜寻功能完善,才靠着「校读后记」当中所述的时,地,与事,断定译者应该是傅东华先生,原书由上海商务印书馆在民国28年出版。傅先生被归类为左倾文人,38年国民政府来台后,傅先生人在大陆,他的名字自然不能出现在台湾的出版物上。但妙的是,当时台湾出版的许多流传最广,品质最佳的名著译作,包括《飘》,都跟《唐˙吉诃德传》一样,是傅东华的「无酬匿名」作品。此事台湾当年的读者不容易得知,现在则已经没有什么人关心。

傅东华先生那一代的许多文人,中文外文功力俱臻妙境,尤其古文旧学根柢扎实,译笔很有特色。在「信」与「达」之外,还会透出一股难以言说的「雅」,尤其在译到书中一些诗歌韵文时特别的明显。我从念小学还不懂英文开始,就爱读翻译的世界名著,跟这个应该很有关系。对一个成长在风气相对封闭的社会,而知识范围又极为局限的孩子来说,翻译文学为我打开一扇通往世界的窗户,看到遥远的地方,久远的过去有着什么样的人,想着什么样的事,踏上怎样的冒险,完成如何的渴望。既然迷上了,我就不单单满足于看译本。初中到高中学了英文之后,就在各书店和旧书摊四处搜寻大量的英美小说,名著,甚至漫画来读。

《唐‧吉诃德》是跟在汪汉澄身边几十年的书。(图/汪汉澄提供)

曾经翻译《毕卡索》

回想起来,我从小就对所有中英文章的言内之意,弦外之音有着独特的兴趣与理解,这似乎是一种天分。是以虽然读的是自然组,国文英文却都是顶尖。我的英文只有在中学的英文课学,从来没补过习,当然更别提什么外语教学,但一半出于天赋,一半出于对外国文学的热情,初中时读简单一点的英文名著就没有多大问题,高中结束时已经差不多有相当把握,遇到不明白的,只要查查字典就很少会卡关,时而还能发现原文当中难以言说,更难翻译的妙处。说起来,那个从渴望,搜寻,到完成的过程,也一如名著当中主人翁的冒险经历,它所带来的成就感以及心灵享受,是我青少年时为数不多的美好回忆。

从这里衍生出的另一个美好回忆,是一本自己的译作。我是清贫人家的孩子,上了医学系之后,满脑子想的都是赚点外快,因为读书要花钱。二十岁出头的暑假,在报纸广告看到「名人出版社」的《名人伟人传记全集》征译者,就去了。老板交给我一段回家试译,缴回看了后二话没说,就把一本《毕卡索》的原文交给了我。我一个穷大学生,艺术概念有限,对毕卡索只闻其名,一无所知,但胆子很大,觉得只要是文章就可以翻译,什么主题都没差。当时家用电脑还很稀罕,我当然没有,译稿是大热天用稿纸(现代的孩子应该已经不太知道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字一个字挥汗写出来的。翻译《毕卡索》,我如愿得到一笔相当公道的稿酬,那是人生中第一次用自己喜欢而擅长的技能赚得的回馈,特别的甜美。事隔多年,最近我刚出版了一本《自主断食,慈悲而尊严的善终选择》的译作,出版社找上我来译这本书,当然是因为我的医学专业,但他们不知道,其实我的「译龄」相当的长,而且翻译这件事在我的生命中有着很重的情感分量。

塞万提斯创造了一种更大的实质浪漫

回来说《唐˙吉诃德传》。它是骑士小说,骑士小说是欧洲人的武侠小说,但跟我们的武侠小说又不太一样,武侠小说的中心是「正义」,而骑士小说的中心是「浪漫」。《唐˙吉诃德传》与之前的众多流行骑士小说大相径庭,想要以骑士小说的外貌,摧毁骑士小说的传统,起码作者塞万提斯自己是这么说的。根据他在序言中所说,他写这部书的目的,「不过是对骑士文学的一种讽刺」,是要「打破骑士文学在世俗间的信用与权威……去把那骑士文学的万恶地盘完全捣毁。」所以,我们在书中看到的吉诃德先生,是一位患有严重妄想症的老头,随从桑科则是冷眼旁观的吐槽担当。一次又一次的荒谬冒险行径,加上这主仆两人的一搭一唱,让读者看清传统骑士文学的浮夸虚矫,从而葬送了这个文学派别。

然而,我们不知道该相信塞万提斯多少,因为作家经常是狡猾的,越伟大的作家越是狡猾。他虽然终结了传统骑士文学的笔下浪漫,却创造了一种更大的实质浪漫。如果塞万提斯真的想要彻底葬送骑士的浪漫,他为何要把那位妄想症的愁容骑士写得如此动人,如此令人怜惜?在看到吉诃德先生提矛策马,向他眼中的巨人,那些大风车冲去的当儿,难道会有人不感觉到一点佩服?因为巨人是假的,勇气却是真的:「不要逃,你们这些懦夫……现在来攻打你们的不过是单身的骑士!」而在吉诃德先生被假冒银月骑士的同村学士打倒在地,幽幽吐出:「达辛妮亚是世界上最美的美人,我是天底下最不幸的骑士,但是不应当因我无能而便否认这个真理!」的刹那,难道会有人不被感动,想起自己生命中那些曾被他人轻贱嘲蔑的坚持?

骑士的浪漫并不是美女与鲜花,而是深信在远方有某种美好要胜过现实,因而无怨无悔的不断追寻。「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美人如花隔云端,上有青冥之长天,下有渌水之波澜。」所谓浪漫,是对可望而不可即的理想的坚持追求。现实主义是浪漫的敌人,因为在现实的映照之下,浪漫很容易显现出塞万提斯笔下的那种滑稽,让一般人望而却步,一笑而罢。只不过骑士不是一般人,众人心中坚不可摧的现实,以及对现实的「健康」妥协,在骑士的眼里都只是化身为风车的妖魔,等待自己举起金色的长矛将之击溃。

千载之下犹有生气

当然,也许这一切都不是塞万提斯有意为之。也许他创作了唐˙吉诃德这个角色,真的就只是为了反讽。然而,伟大作家的作品往往有一种特色,就是笔下的角色脱离了作者本人的设定,自己活了过来,向世世代代的读者诉说着他自己想说的话。这一来,作家也就随之脱离了自然生命的限制,跟着角色长久的活了下来。说到底,我们要怎么判断一位作家是伟大的?岂不就是要看这位作家是否在死了很久之后,他的作品仍然被后人不断的诵读,因而我们总觉得他还一直活着,「千载之下犹有生气」?

《唐˙吉诃德传》这本书,曾经教会一个少年浪漫,还有针对浪漫的那种似真似假的嘲讽,让我在之后的岁月里,能一眼辨识生命中出现的那些吉诃德先生,桑科,以及银月骑士。我渐渐的理解,真正能摧毁浪漫的,并不是打击与嘲讽(塞万提斯告诉我们那办不到),而是那些制式的,人工的,可以买得到的满足。现实主义已然渐渐找到了消灭浪漫的方法:不是强迫人们放弃追寻,也不是说服人们追寻徒然,而是让人相信追寻并不必要,因为人家已经给了他一切。人生中渐渐被遗忘的,并不是我们曾经读过的一本本书,而是我们曾经想为自己写下的一个个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