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埃
散文
朋友寄来新写的文章,内容从我们曾经同看的一部电影谈起,那是若干年前上映的英国导演麦克.李(Mike Leigh 1943--)的〈那一年〉(Another Year)。
就我印象所及,片中的核心空间是厨房。做为主轴人物的老夫妻俩(教授和心理医生),经常一起动手料理饮食,边做边聊边尝,熟练的作菜细节加上不时会心交流的眼神,巧妙地传达出暮年生活中家常的丰腴滋味。我最爱另一幅劳动的场景。身为高所得的知识分子,教授一家并未患上头重脚轻的阶级病,他们照样在假日备妥农具,开着卡车下地干活。不算大的一畦长条地,每个人忙碌地锄啊种的享受着,直做到日钭西。过程中流露出人与人、人与自然之间安静而亲密的关系。
但是朋友文章的重点不在此。他所觉察的是另一面,那些与幸福生活相杂,并且经常需要被安抚的难堪和不安。比如影片里,围绕着忧郁症病患、陷入中年危机的女同事玛莉、迟迟不婚的独子汤姆等周边人,所滋生的烦恼。朋友随后笔锋一转,审视起自己的家庭生活。先后丧偶的祖母和母亲一起度过了大半生的时光,现实中她们不得不彼此扶持,但内心长期存在的不谅解,像电话机上陈年的积垢──那具由奶奶每天定时对外放送家中细故的电话机,永远都是家中肮脏的一角。
我记得蒋梦麟先生对故都的回忆。他在北京住了十五个寒暑。离开多年后,顶怀念的竟是家中的尘埃。北京是个尘土飞扬的城市,每天夜里,尘土为书桌、家具逐一铺了层薄沙,清早起来,拿起鸡毛帚轻轻拂去尘土,常使他感到难以形容的愉快。莫非北方的尘土有什么特别可爱之处吗?据一位长住夏威夷的朋友告诉我,她居家背山面海,来自火山的凉爽和风将微尘往太平洋轻轻吹送,因此家中经年不需扫除,没有尘埃。我欣羡赞叹不已。然而,设若起蒋先生于地下,他恐怕要感到微妙的失落吧!
苦恼的尘埃,愉悦的尘埃,都是生活的成分,要不人世又怎么称作「尘世」呢?人性中的尘埃从来不是好应付的。金庸笔下的李莫愁,一辈子苦吟情词,手不离拂尘,又何尝拂去了满腔的爱恨嗔痴?
「成人不自在,自在不成人。」大约说的是凿开天真那回事。我却想着,成人后的不自在,除了懂世故守礼数,还包括那「刚被太阳收拾去,又教明月送将来」的难遣的尘埃吧!看似不起眼,却在心底一点一点囤着,终于积重难返,嵌进肉里了。许多人际的嫌隙,都是如此生成的。嵌进肉里的砂粒,有没有磨成珍珠的一天?那要看人心分泌的是什么样的感情。磨成艺术的珍珠,有赖天才的创造;生活的珍珠,是善和爱的包覆,需要德性的功夫。
回到眼前的生活,视尘埃作脏污,或看它为可爱,乃出于对相同物质的不同判断。我是个稍有洁癖的人,日常绝不轻易肤触垃圾。年轻时同住的朋友提醒我:「那不是垃圾,是从你手里丢出去的东西。」噢!昨日之玫瑰,今日之垃圾;今日之垃圾,复滋养出明日之玫瑰。「脏」只是一个概念,并无定相。那么「幸福」呢?
我反复思索着电影里的夫妻和朋友笔下的婆媳,前者自然比较幸福。然而幸福的生活未必排除苦恼、不惹尘埃,也未必如蒋梦麟的视尘埃为可亲,也许这些都不重要,关键在于「关系的成长」。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道出入世的无奈,却也是现实里无从逃避的人生。芸芸众生如泉水出山,涓滴向前,途中几番改易成份,变动了环境和关系,才得以流长。家庭幸福就像这样,没有固定的模式。托翁的话可能需要修正,所有幸福的家庭都不是一样的。
那年冬天,首波寒流来袭的周末下午,我去听了一场音乐讲座。导聆的老师热情地解说赋格原理,然后播放巴哈的平均律。欣赏这类音乐是高度的心智训练,你得集中精神,准备开始一趟追寻主题之旅。主题走啊走的,忽而攀上了高声部,忽而向下游移,如此一路山高水低,不绝如缕又不得喘息。过程表面上像各说各话、各行其是,却又那么生动和谐,彼此呼应;在永恒的主题带领下蜿蜒前去,发展得千变万化。多么理想的关系!
赋格的形式道出了有前景、有成长的人际律动,这是巴哈梦想不到的。音乐本身并不描述什么,只是纯粹的展现优美的呼唤和答应,看似理性,却又像爱,包容、涤净了人心的千思万缕。
因为艺术,终于抵达了不染尘埃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