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死亡,还剩下什么?(下)

俯瞰刻着工殇者名字的伙伴碑。(尹雯慧提供)

纪念碑里的纪念碑。(尹雯慧提供)

在荒芜中寻找希望?

阿志坠落那一年,因工殇事故而短暂停工的台北国际金融中心,在7月18日,正式更名为「台北101」。隔年7月,台北101举行了办公大楼上梁典礼,包含当时的总统陈水扁,以及台北市长马英九皆受邀出席该盛会,现场冠盖云集。同年10月,完成塔尖定位仪式,市长马英九在媒体注视下,宣布台北101成为全世界最高的建筑物;这分「世界第一」的「荣耀」,维持了五年多的时间。

台湾的建筑跻身全球排行榜,拔得头筹,有其背后「天时地利人和」的各种盘算。2022年2月出版《从0到101:打造世界天际线的旅程》的宏国集团董事长林鸿明,在新书发表会上提及,当时他为了促成这项史无前例的开发案,透过一番运筹帷幄,让中信、新光、国泰、中华开发等企业组成「台北国际金融中心企业联盟」,以两百零七点五亿新台币,拿下这个标案。这个金额数字对他意义重大,因为「这是母亲林谢罕见诚心掷筊而来,仿佛冥冥之中有所注定。」这幢宏伟建筑要往上攀升超越100层,也是他的母亲「鼓励团队不要因为『100』就自满而停下脚步,于是决定了101层。」

在台湾的道教庙宇中,神像前有一对到数对的筊杯,是台湾人熟悉的日常。我们透过筊杯掷出后,落下的方位来探测神鬼的意念,两个巴掌大的半月形木片向俗世世界传递的讯息,经常同时扮演着解惑和抚慰的功能。宏国集团「头家妈」林谢罕见为了鼓励自己的孩子,掷筊问卜,也因为101这个数字,象征着「好还要更好」,于是成为最后拍板定案选定的吉祥数字。然而,对阿志的家人,特别是哥哥阿勇而言,全程目睹弟弟参与建造台北101而遭受天灾致命意外丧生,是一场「比糟还要更糟」的际遇。

「那时候是跟神明讲的,掷筊,跟阿嬷,一起住在那边。」阿勇说,「那个时候在台北,在做那个头七的时候,问一问,就掷筊,一筊就安置在那里了。」仿佛归心似箭似地,阿志透过圣筊告诉家人,他想和阿嬷同眠在燕巢乡的墓地,二十四岁的青春华年,于是在此地凝止成永恒的坟冢。

只是,创伤在遭逢亲人死亡之后,被狠狠封印在阿勇的意识底处,「我常常做恶梦,梦到他掉下来,连喊都……救他也来不及,也才几秒钟啊。唉,五十六楼欸。」面对梦境里的无能为力,阿勇也只能喟然长叹,「人一生哦,都有个劫数,三大劫数什么数,只是那个劫数哦,躲得过躲不过这样,是大的还是小的这样。」

不知道阿勇后来还有没有再去庙里掷筊,问问阿志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三三一事件后,阿勇一直过得不太好。

夜晚,他在梦魇里辗转反侧,白日,他在弟弟工殇意外的阴影中,匍匐求生。当时正值盛年的阿勇在事发之后,好几年间都无法再登上高楼的工地工作;生死一瞬的恐惧如影随形。

不过,恐惧固然令人身心煎熬,但深埋心底的歉疚,才是他无处求援的苦痛根源。「阿志4月2号生日,本来清明之前要载他回来,他说那边赶工,所以我就没有把他载回来。」多年来,阿勇深陷在「早知道」的遗憾里,无能言说,往事深邃彷若一潭不断下坠的流沙,越挣扎越容易灭顶。

「回忆哦,有甜的有苦的,但我的回忆是比较苦的,不好的那种。」

出身南台湾典型的劳工家庭,阿勇的父母教育程度都不高,原本在化工工厂工作的爸爸,因长年工作环境影响呼吸道的健康,1980年代前后气喘病发,自此健康每况愈下。家中三个孩子,年纪最大的长女其时也不过五、六岁,阿勇与阿志,就更年幼了。妈妈为了承担经济支柱,在外奔波各地从事水泥工,但,好运似乎迟迟未曾眷顾这一家人。1983年冬天的某日,阿勇的妈妈在骑车返回家的途中发生车祸,伤势严重,影响了听力。

贫寒的家境,使得阿勇姐弟三人很早就体悟了雏鸟离巢、颟顸学飞的人生况味。几乎是和九年国民义务教育的轴线平行叠合般,阿勇和阿志都在国中毕业后,便离开校园,进入社会职场,开始与薪水日日拚搏的劳工生涯。虽然阿勇曾短暂地在私立国际工商夜间部就读半年,然而高昂的学费,加上白天大量体力劳动的清洁工作后,导致课堂上只能开启补眠模式,难以读书学习,他不得已只能放弃求学,成为全职工人。

阿勇一路从清洁工人做起,洗地毯、打蜡,也曾兼差卖菱角、卖水果,后来在担任监工的亲戚介绍下,进入营建工作。他经常挂在嘴边的几句话:「没法度,不得已,没得选」,是他为年近半百的自己,一生职涯精要的总结,亦仿佛是他看待自己命运蓝图的基本态度。「做工的人都是用时间和命和它拚」,阿勇很早就看透了这个行业的本质,不需要料事如神也能预知一二。

和个性内向的阿勇迥异的弟弟阿志,则选择从学习汽车修理做起,一直到当兵退役,才决定放弃前景未见明朗的汽车修理行业,跟随哥哥进入营造业,当起建筑工人。

外向健朗的阿志,一向受人喜爱,「他很大方,对每个朋友都很好,不会小气巴拉,会帮忙。有时候也会买饮料给大家喝,人品好。」阿勇谈起早逝的弟弟,不无怀念。而阿志在母亲的记忆里,尤其贴心可人:「当兵都舍不得花用,会把军中的军饷省吃俭用把两千元存下贴补家用,母亲节还包红包给我,连放假都尽量赚钱,是个十分孝顺的孩子。」姊姊也说:「他的心愿,是帮老板赶快盖好台北101大楼,工作多存点钱,赶快缴清家里的房贷,让父母放心。」

像是担心描摹阿志的力道不够,众人捕捉逝者身影的故事会成为徒劳,阿志妈妈不停地抛出一个又一个,鲜明地活在她心中的阿志样貌:「生阿志的时候,突然风雨交加,那天是2月25日,再过七天就是农历年。他小时候有一天跟我报明牌,我没理会,结果邻居照他报的名牌却中奖。小时候阿志都跑跑跳跳满皮的,牙齿常撞伤,长大后却很懂事,很为家,个性活泼开朗,很孝顺。」

显然,在阿志妈妈大脑海马回的皱褶里,「孝顺」和「阿志」是同义词。

我当然知道,记忆并不坚固。情感的力量经常比记忆强大,于是记忆极有可能因为强大的情感而被窜改或重组。然而,不需要理解关于时间或者记忆绵延的理论也能深刻感受到,阿志的家人选择和离世的他共处的方式,其实最原初的出发点,是因为爱;对逝者的爱,对同为被遗留下来,仍然挣扎求生的其他家人的爱。

鲜少出远门的阿志妈妈,当年因为失去了孝顺的儿子,首次有机会来到台北。在大寮乡下的家里看见电视新闻,播放着意外事故的现场时,她心里挂念两个也在那里工作的孩子们,想着要叮嘱他们注意安全;直至她接到电话,和先生两人被安排搭机北上的那一刻,她都没有真正意识到,死亡的阴影已近迫在眼前。

突如其来的慌乱中,阿志妈妈谨记在心的其中一件事竟是:在机场时,有乘客因体恤他们夫妇俩人处境,自愿让他们插队,提前上机。对她而言,那是陌生人的恩情,而恩情就是该仔细放在心上的事。

阿勇总是自责,「我书也读不多,弟弟出事也是刚做完兵回来,没工作我才拉进他跟我一起做。然后,没想到,退伍回来没几年就发生这样啊,也还没娶老婆……。」也正因为怀抱这分情感,阿勇始终感到难以释怀的愧歉。他带着弟弟离乡逐梦,离家前父母一再交代他,「小弟年纪较小,你要好好照顾小弟」。他想起出事前不久,他才因细故和弟弟起了争执,带着别扭的心情一同去工地上工。午睡时,坍塌的梦境让他反复心焦;他没有想到,一觉醒来之后,却果真从此陷入人生最长的噩梦深渊中,遍寻不着得以喘息的出口。

「我情愿是我走不是他走欸。」阿勇的遗憾里,深植着他对家人最绵长的温柔。

从身体里长出纪念碑

就像渔人向往大海,阿志也曾想望过立业成家后,被温情环抱的生活,然而,死神让他与爱情错身而过,猝不及防。在不同的工地与工地之间往返谋生的阿勇,透过相亲的方式,与来自福建的妻子结婚,组建家庭,有了自己的孩子后,肩上的负担益显沉重。

成家立业需要钱。在台湾,劳工的一条命价值多少?

像阿志这样工殇去世的劳动者,在劳动基准法的职业灾害死亡补偿条例中,可获得平均工资四十五个月的补偿,若是依他的投保薪资每月一万六千五百元计算,补偿金额不到七十五万。幸而此事引发外界瞩目,因而采用当年他的日薪计算,他的家属可获得约四百五十一万余的金额。 即使这已是相对优厚的职灾死亡补偿,但仍远远落后于生活所需。也难怪,悲恸逾恒的阿志妈妈说过,「好在阿志没结婚,否则现在再加上他的孩子,怎么养得起?」

地震前,阿勇已然结婚了,妻小留在南部,他与弟弟北上工作,最后却只能捧着弟弟的骨灰独自返乡。婚后二十多年来,在百货业担任零售员的妻子,靠着卖女性用品的业绩抽成,贴补家中开销。每日工作需要长时间站立,经年累月下来,双脚的静脉曲张已经严重到只能靠打针治疗来勉强支撑。阿勇心疼妻子的辛劳,也感激她对自己的不离不弃,他淡淡地说:「没跑,已经很好了。是我捡来的幸福。」

对于孩子们,「还要看他们自己,喜欢读就读,现在我们人还没走,他们能读多少,就让他们读多少。」冀望透过教育翻转阶级,是许多劳工家庭为下一代建造美好未来的想望途径,只不过,面对这个关乎社会结构体制的问题,一生从事粗工换取家人温饱的阿勇也隐隐明白,他最后其实只是希望孩子们,「不要学坏就好了。」

「人生下来就是带苦字」,阿勇曾这么说。

而苦,是一种逐渐麻痹对人生抱持梦想的痛觉。

2015年,阿勇在高雄轻轨工地现场工作时,因为意外而造成左手掌,除了大拇指之外的其他四指被机器截断,虽然及时送医缝合,但愈后情况不甚理想,神经截短接合处的疼痛,沁入骨髓,这分必须「要忍受到升天,走的那一天才能解脱」的痛楚,让他体力大不如前,在身体劳动就业市场竞争力原本就处于劣势的困境,更雪上加霜。

参与高雄轻轨的建造,让阿勇也成为工伤的受害者,夺走他四指的工地,就位在高雄梦时代广场附近。加上前两年父亲过世,母亲罹癌,家中接二连三面临曲折困顿,他感受到人生里,结结实实的恶梦连篇。

仰赖安眠药入睡多年,他却不知道自己何时才能从梦魇里醒来。

阿勇并非好吃懒做之人,妻子应该也都看在眼里。只要有工作机会,他也总是顶住压力,设法咬牙撑过。只是境遇太过乖张多舛,就算努力并不保证能够咸鱼翻身,但霉运之路走得如此彻底,很难不让人怀疑人生。

从小信佛拜观音,每年会和妻子到庙里点光明灯,为家人求平安,求福禄;比起弟弟摔落大楼时,只能眼睁睁看着,却束手无策的心慌,能够到宫庙里祈福点灯,是阿勇在时代洪流里冲刷翻滚后,能够稍稍感到踏实的幸福。

2007年,台北101大楼前的广场,矗立起七座彩色纪念碑,是为了纪念三三一大地震工殇罹难的劳工,以及参与建造这座摩天大楼的所有团队。彩色琉璃材质透明,阿志的名字,与其他人一同被铭刻在纪念碑上,刚好位在白色区域,相对醒目。仔细探看纪念碑内部,阿志名字下方出现了锈蚀的黑渍,其他颜色区块也明显看出或大或小的龟裂痕迹。

我的脑海倏忽闪现那些,大幅刊登在101捷运站出口的精品广告,以华丽浇灌着往来经过人们的潜意识,所谓的生活品质的象征,是对「质感、美学、知识与高标准的追求」;不知为何,我无法将目光从阿志名字下方的污渍移开,良久良久。

对于这七座缤纷活泼,带着装置艺术趣味,看似大型「光明灯」的101伙伴碑,阿勇虽然知悉,但并没有时间特意造访,也没有谈论的意念。对他来说,「盖了纪念碑也没用啊。」

早在弟弟阿志坠落松智路的那一刻,阿勇身体里已然长满了伤痛与想念的荆棘,并且相互缠绕成尖锐无伦的墓志铭,只要一碰触,就会无声地流出血来。(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