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開名為「檳榔」的綠色膠囊 溢出原鄉的文化傳說
小小一颗槟榔,像是文化胶囊,藏着无数的原乡传说与故事。
【图/文.台湾光华杂志】
你知道小小一颗槟榔除了提神之外,可以用来传达情意?你知道槟榔在台湾是拉近人际关系的交际物?你知道槟榔可以当作法器?还能占卜吉凶?你知道,槟榔还有更多你不知道的事?
槟榔并非台湾独有的物种,其分布的区域广及南亚、东南亚、中国南方、太平洋群岛区域,与南岛语族聚居之地有高度重叠。在台湾原乡部落,因槟榔衍生出的文化更是多元且丰富,在原住民文化中,槟榔是定情物,是药品,是人神之间沟通的祭品,也是礼物。长年深入部落研究、东华大学民族发展与社会工作学系副教授杨政贤称其小小的一颗绿色果实,是包藏着族人集体记忆的「文化胶囊」。
嚼的不是槟榔,是文化
将槟榔籽切去头部,荖叶上涂一层薄薄的熟石灰,对折后卷成形如戒指的环状,再塞入槟榔,槟榔摊的老板娘熟练地包着一颗颗的槟榔,这是台湾大街小巷林立的槟榔摊日常。但或许你会好奇,嚼食槟榔在人类的文明历史有多久了?说来或许你会讶异,考古学家从出土的人类遗骸牙齿发现,人类嚼食槟榔块的历史至少5,000年。
华语的「槟榔」两字是一望即知的形声字、外来语,从语源判断,槟榔名称源自马来语Pinang,槟榔的原乡虽已难以断定,但是从文献记载上,该是亚洲大陆的东南沿海一带或是太平洋的岛屿区。
中央研究院已故学者林富士是国内研究槟榔文化史的先驱,被称为台湾「小历史研究先行者」,他追着小小一颗槟榔,爬梳古籍中槟榔的足迹;在其著作《红唇与黑齿:纵观槟榔文化史》一书提到,槟榔入华的考证早在汉武帝时期,当时汉帝国征南越(两广、越南一带)后,移来各种「奇草异木」,但槟榔属热带植物,水土不服,移植未果。
此后,透过与南洋、印度洋的贸易交流,槟榔被带入中原,汉人对槟榔的认识也逐步加深,槟榔的药用功能在医书、农书中被记载。到了西元五、六世纪时,嚼槟榔成为中国南方统治阶层的身分标志。槟榔,这「异域」的土产被当成珍品、礼物输入中原;槟榔的滋味,包括玄奘、韩愈、苏东坡、柳宗元、朱熹同样喜好此道。
在台湾,槟榔并非岛屿原生种植物,但已与岛上的族群密切相融。记录400年前荷兰人在台湾殖民、贸易的档案文件《热兰遮城日志》,即有多笔关于槟榔的资料。在《番社采风图》中,收录「猱采」一图,描绘麻豆、萧垅、目加溜湾等社的平埔族人,擅于攀越,徒手爬树采椰子和槟榔的情形。
长年投入西拉雅族文化复振的吉贝耍文史工作室,负责人段洪坤聊起以前族人会种植一整排槟榔树,作为住家、田地的界址;在清代的土地买卖文献中,也可见到「槟榔宅」的字眼。在荷兰据台时期,槟榔是经济作物,从文献中可见,为因应市场需求,荷兰东印度公司从中国进口槟榔,从台湾出口槟榔的纪录,作为季节性的调节。
但并非所有的原住民族皆有槟榔文化,槟榔是热带植物,主要分布在台湾南部的浅山区与东海岸,区域内的原住民族,如排湾族、阿美族、鲁凯族、达悟族等,槟榔在其文化中有重要角色。
这一番历史纵深的追究,槟榔的文化路径,让人感叹,槟榔,「其用大矣」!
槟榔是药材,也用于食补,图为药炖食补槟榔鸡肉锅。 (外交部图库资料)
药用植物,去瘴疠之气
槟榔的医疗功效,很早就被人们发现利用。杨政贤说:「槟榔一开始该是功能性的,后来才被赋予文化性。」
他说起昔日唐山过台湾的故事,「十去,六死,三留,一回头」,是形容先民渡海来台的凶险;但是成功抵达台湾的罗汉脚,又马上面临水土不服的问题。台湾是海岛型气候,湿气重,于是顺利渡海的汉人学着平埔族吃槟榔;吃槟榔会瞬间发热、冒汗,能排出体内的湿气,要让身体快速适应环境,吃槟榔是一种捷径,久而久之,变成一种习惯。
至今台湾婚礼的习俗中,聘礼中常会有一整串的槟榔,习俗解释是「多子多孙」之意,但杨政贤认为,这应该有受平埔族的影响。
阿美族的情人袋,或以槟榔袋称之,是阿美族的定情之物。
槟榔加荖叶:爱情的滋味
要如何解释槟榔的滋味?单吃槟榔籽的话,口感粗涩,加上荖叶吃,又添一味辛辣感,昔日会再混入蚵仔壳磨成的粉(石灰)一起食用,吃起来就不会涩,反转成甘甜。这甜、涩、苦等诸般滋味一齐自喉头冲上脑门后,会觉得心跳微微加快,全身开始发热,那是槟榔碱起了作用,槟榔「提神醒脑」的效果,就来自于此。
许多部落就用这丰富多变的滋味来形容爱情。杨政贤随兴讲起阿美族一段凄美的槟榔神话。古早时,有一对恋人因相恋不成而殉情,殉情的地方长出了一棵槟榔树,在槟榔树上攀爬了一些荖叶,形如生死相守。后人拿了槟榔配上荖叶吃,发现结合了酸甜苦涩,就像爱情那难以言说的滋味。因此,槟榔在阿美族的文化中,也成为爱情的隐喻。
槟榔也是阿美族男女间的信物。阿美族的丰年祭,最后两天有一晚是情人之夜,部落男性会背着情人袋在广场跳舞,这时部落的妈妈会打量,物色着部落里的男性,在祭典中是否乐于劳动、热心投入公共事务,会建议女儿把槟榔送给吃苦耐劳的男性,与其进一步交往,这就是「夫从妻居」的制度,受欢迎的男性,他的情人袋会被装满槟榔。
「女生送槟榔给男生,就代表我『超』喜欢你的,因为是表白的信物,所以槟榔不能乱送呦!在阿美族之间是这样的。」杨政贤貌似警告玩笑地说。
杨政贤解释,对阿美族来说,槟榔是爱情的滋味。
礼物:槟榔的社会功能
长期投入兰屿达悟族研究,杨政贤指出,槟榔是一种符号,「如果去到兰屿的朋友家,主人没有把槟榔盘拿出来,那代表他不把你当朋友,不欢迎你的意思。」端出槟榔盘,不是包好的,而是一颗颗的槟榔籽,旁边有荖叶或荖藤,再加上一罐石灰,大伙儿围着,一边DIY,一边聊天话家常。「如果主人把槟榔盘收走了,那也形同一种逐客令。」
现在,槟榔在自家巷口就能买到,但对老一辈的长者来说,「槟榔的滋味也是时间的滋味」,杨政贤解释,以前吃槟榔,要去找槟榔树,去山上砍荖藤,然后把贝壳磨制作成生石灰,这样一轮下来,吃到的时候,眼泪都快掉下来,这一口是经过许多努力才吃到的,也因其得来不易,是珍贵的象征,拿来做为餽赠、招待的物品。
段洪坤解释,槟榔是西拉雅族人跟祖灵沟通的物品。
槟榔:人神之间的信物
身为部落祭祀家族的祭司,段洪坤说:「槟榔(西拉雅语Abiki)是我们跟祖灵沟通的物品。」西拉雅族至今仍保存着祀壶的祭祀文化,以阿立祖(Alid,西拉雅语的祖先、祖灵之意)为信仰核心,部落里保有信仰中心暨议事聚会场所——大公廨(kuwa)。
「每个月初一、十五,或者你想跟祖灵询问、说话的时候,就可以带着槟榔和米酒,到公廨来。」段洪坤脱了鞋,进到公廨,手持槟榔以跪姿跟祖灵说话、祈愿,将槟榔置于祖灵瓶前,再以米酒滴在槟榔上,代表跟祖灵一起喝酒,然后含一口米酒,喷向祭坛前方、后方,象征跟现场其他的灵一起分享酒,这样的仪式称为「三向」(西拉雅语san-hiang)。
除了一颗颗的槟榔,在祭典上会用一整串的槟榔,作为神职人员的法器,段洪坤比拟,就像是汉人的桃花剑一般。还会将槟榔切半作为占卜用。段洪坤说,在他阿公的时代是丢出一把槟榔,从图像去判读意思,但这项传统没有传承下来,现在用的方式类似民俗的掷筊,不过,文化本来就会互相借用参照。
采访的时节,刚好临近吉贝耍西拉雅族夜祭与孝海祭(农历九月四日及五日),段洪坤说明,每天傍晚各家族要练习「牵曲」(由头戴花环的部落妇女双手交叉围成圆圈,踩着舞步吟唱「牵曲」古调,以答谢祖灵的庇佑,亦有祈福意涵)给祖灵看,头上会带着装饰了槟榔花的花环,在练习前也都要先奉上槟榔。因此公廨里,祀壶前槟榔堆如小山高。
祭祀过的槟榔,不能随意丢弃,会丢到屋顶,或者人或动物踩踏不到的地方,「因为有如此的信仰关系,槟榔对我们族群来说是神圣的植物。」
「孩子们从小就是拿着槟榔到公廨里面拜拜,这是我们生活的一部分,也形成了部落的认同。就算没有嚼食槟榔的习惯,但是还保存在日常的信仰仪式里使用,这个文化就不会断。」段洪坤说。
深入探究槟榔在原住民文化中的角色,槟榔这颗小小的「文化胶囊」,藏着的故事可多到说不完呢!
谙晓台湾树木知识的原住民,料理善用各种在地香料,如图中带有辛辣气息的山肉桂。 (林旻萱摄,萧郢岑设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