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胡剛剛/陪自己
陪自己。(图/九子)
1.
这是一间暗示着仿生学设计的袖珍等候室,木质蜂窝板拼接的装饰墙上星灯点点,流波送盼,以琮琤光晕养护一隅乖巧可人的聚乙烯纤维草坪。烟黄色布艺沙发靠背不高,却给人沉陷其中的享乐,像桃李年华格外迷恋叹词,那些简约强烈的音调不跟其他词组合,也不充当句子成分,却能独立成句,有种孤注一掷的颓废美——柔若无骨的环抱施展出隐秘力量,让我一坐下就再也不想站起来。
我的按摩师克莱门特刚刚送走一位卷发客人,需要几分钟更换被单,整理房间。他隐于郊野的小店向来门庭若市,我只能见缝插针。加之我这边变数甚多,孩子生病、我被孩子传染生病、孩子又生病……因此与克莱门特难得一次的遣兴陶情,简直被我奉为圭臬。
孕晚期连续五周,每天至少二十二个小时的左侧卧保胎姿势损伤了我的左肩膀神经,我已有多年无法再左侧卧,不光躺着,单单是坐着平视前方一小会儿,都能引发左肩膀肌肉里的无形獠牙倾巢出动,如饥似渴地刺入后脖颈,呈放射状撕扯。几个月前送孩子参加社区活动,我在场地外转悠,转到克莱门特的按摩治疗广告牌前,心血来潮,决心一试……没想到效果绝佳。「你若能每两周来一次,便再好不过。」克莱门特曾遗憾地对我说,而我又何尝不这样想?
手机在衣兜里震动,是一条来自文友的信息:「读过几篇你的文章,我想到了『做自己』这个话题。进入老年后,可以说拥有了做自己的全部自由,但我仍觉得很难。」
我正忖量怎么回复,克莱门特的轻言细语切入我刚敲完称谓的句子:「欢迎光临!一切就绪,请跟我来。」
顺着渐渐浓郁的薰衣草香,我走向安神蜡烛环绕的按摩床,脸朝下趴好,放松。器官们消极怠工时,指令就像摇篮曲。柔光生怜,缦帛卷起涟纹,角落里树獭图案的保温杯,溢出了刻度之外的烟岚。我感到肌肉,血液,体内所有的分子都因重力而下坠,不等外力按压,已经头脑昏沉,思绪飘然。
常听说拥有最多自由的两个时期是结婚前和退休后,我不敢茍同。记得我单身的时候,收到最多的邀请便是:「过来帮个忙吧。反正你单身,什么事儿也没有。」这些忙,大到组织市区活动、主持千人会议,小到设计俱乐部的徽章海报、照顾宠物、扛书搬家。有些忙听起来是一件事,实则是诸多件事的综合体,但凡我有一秒犹豫,立马会被扣上一箩筐跟「矫情」沾边的形容词。我的周末通常比上班忙,我甚至盼望周末加班,好推掉不知何方神圣临时派来的杂活,感谢词是闻所未闻的,除非「反正你单身,什么事儿也没有」也算的话。
那么退休后就闲下来了吗?未必。至少根据我目前问过的人,没一个给出肯定的答案。他们大部分时间用来照顾孙辈,余下的小部分时间,对写作爱好者来说犹如受刑。一位前辈满腹牢骚:「本来说退休了可以安心写作,结果我被拉到一个又一个求我捧场的文友聚会里、不去就被嫌『不给面子』的读书活动里、各种作协要求雨露均沾的义务劳动里……一年到头,我一篇满意的作品都没写出来。想拒绝?人家一句『反正你退休了,什么事儿也没有』在那儿等着呢,噎得我无话可说。」
能者多劳什么时候成了灾难?社交网上有个背井离乡的打工女孩感叹:「我爸妈老说我能吃苦,一开始我以为是夸奖,后来才发觉他们的意思是你能吃苦就多吃点,家里的福都留着给你弟弟享。」劳碌命的人永远在为工作费心、为孩子操心、为老人担心、为朋友倾心……从别人手里抢自己,从时间手里抢自己,说得残酷点,从死神手里抢自己。按理说我们陪自己的时间最久,可谁用心陪过自己?有多少次,我去超市购物,左挑右拣,装满一车,家人要的东西都买齐了,放心地回到家才发现忘了买自己要的东西,哪怕仅仅是一袋橘子。
我总觉得自己像装在红色网兜里的橘子,看起来鲜艳成熟,其实是靠着色彩同化的现象狐假虎威:相邻色极易消除彼此的差异,网袋会让橘子的观感更接近红色。天真好胜的橘子,终有一天会被越堆越高的期望压瘪,怪不得相声演员郭德纲有言:「我不怕我没能耐,我怕我以为自己有能耐。」
想到这里,我忍不住摇头,突然意识到整张脸正被按摩床软绵绵的头洞卡得严丝合缝,压根动弹不得。
2.
从一个点膨胀成一个圆,自一个圆扩展为一个面,清凉滑润的酥麻感沿着脚跟向上蔓延,沁入由节奏有序的揉搓均衡加温过的脊背,撩起浑身鸡皮疙瘩。克莱门特正在给我的脚跟涂油。猛然间,我想起昨晚洗完澡穿袜子的时候,听到脚跟在棉纱上刮出细微的刺啦声,低头一看,吓了一跳:暗红色硬皮受凌乱不堪的灰白纹路大肆切割,如同即将碎裂的枯叶。我起身去拿护肤霜,却被颇具磁石作用的新邮件提示音吸到电脑屏幕前——孩子学校发来一张活动表,要求家长过目并签字。我打开表格的瞬间,已把给脚抹油的事抛到了脑后……现在我乱七八糟的脚跟怎能不硌到克莱门特的手掌?原本可以稍加掩饰的缺陷变本加厉地暴露,我无地自容,后悔莫及。
这样有多久了?我习惯躲开自己的镜像,一路追寻「忘我」,不知不觉没入黑暗的腹腔,慢慢活成了盲人,即使小如图钉的光斑都能赐予我欢喜到生畏的错觉,因为野草般顽强丛生的远虑近忧,总会在任何给光让路的事物上,制造日食。
房间里同时运转着两台音频播放器,一台重现着天籁之音:海涛拍打礁石,酷似鸟鸣的风声转身,碎浪似琼粉翩跹;另一台沉吟着瑜伽乐:霞光拨开九华云,掠过彩虹深处的蝴蝶、冥想的树、昙花幽香,以及随之被抹去的一切。旋律的谜语交织混合,仿佛尝起来不像酒的鸡尾酒,天生携带易醉的迷惑性。睡吧睡吧,横竖没人看到我的表情,溜进这来之不易的自定义时空,装傻充愣也无须自责。
迷迷糊糊中,我想起来前两天在网路上看到一个古老话题的讨论:我是谁?或者说我是什么?有人提到,每个人心里都住着一个「我」,这些「我」本质相同,因此可以说全世界只有一个「我」,「我」同时出现在地球的各个角落,经历着亿万种可能的人生。
该解释类似数学集合的「互异性」特征:集合中不存在两个相同的元素。记得高中代数课老师曾拿起一盒全新的白粉笔问大家:「这个集合里有多少元素?」同学们或推理或猜测,几经尝试,给出了让老师点头的答案:「只有一个。」因为盒子里所有的白粉笔属性相同,就像我们把两个集合{表格,蜡烛,橘子}和{蜡烛,橘子,护肤霜}里的元素合并,构成的新集合应写作{表格,蜡烛,橘子,护肤霜}。假设全世界只有一个「我」,那么我心里的「我」和你心里的「我」就能对换,你过着我的另一种人生,也翻倍了我的自由。可为什么我感知不到你心里的「我」?还是哪个局部的我被秘密地拽进收妖塔无限循环的螺旋梯,倏忽之间,逼近顶点,占领了缩小千亿倍的视野?
量子力学中,微观粒子在不受外界干扰的情况下,可以同时处于某个范围内的任意位置,像施展了分身术一样无处可寻,又无处不在,此乃「叠加态」。科学家绞尽脑汁,只能用概率大致描述粒子可能的位置状态,这种概率分布遵从波动的规律,故而得名「概率波」。概率波不是我们以为的声波或水波,它不是传统的机械波。为了观察微观粒子,科学家需要发射另外一些粒子去撞击它们,于是逍遥自在的微观粒子受到外界能量扰动,发生了波函数坍缩,即原本「一切皆有可能」的叠加态在瞬间变成了唯一确定的状态。一个好奇的偷窥,破除了孤立系统的分身术,使其现出原形,这便是所谓的「观察者效应」。
毋需进一步剖玄析微,但请洞究的目光移步换形,放眼我们置身的宏观世界:山川河流、花鸟鱼虫、亭台楼阁……谁能逃过其内部无数个微观粒子经过激烈繁复的相互干扰后全部坍缩的命运?叠加态荡然无存,而今唯有风平浪静,稳如泰山。如果说宏观世界是微观粒子龙争虎战后的壮丽遗址,大概不为过吧。
转念一想,决定当下世界的观察者不正是「我」吗?当「我」被引入一个概率时间中,信息发生坍缩,多种概率转换为单一现实。换句话说,纵使我挥斥八极,踏破红尘,也只能经历平行世界中的一个,至于哪个,「我」无权选择。
好像狂欢节的礼花一落千尺,灰飞烟灭,虽然它也曾觊觎过星纬。似有若无地,我听到天边洇透了长长的叹息,那是泡影粉碎的霏雾,失落的蒸汽,凋谢的火,琐琐生灵无望涅槃的琥珀。
3.
「好啦,该翻面了。」克莱门特一声轻呼,把我出窍的神魂召唤回现实。现实,正手忙脚乱地给一堆不知从何定义的触觉安装肢节,我的身体似乎一分为二,一半经过克莱门特的翻新加工变得柔韧舒畅,另一半依旧在生锈,奇特的物理上的矛盾感令我记起过往的按摩体验:有的按摩师两手如开山大斧,教人痛之入骨,有的则给出猬锋螗斧,来一番隔靴搔痒,轻歌曼舞。我忍不住向克莱门特描述:「这天壤之别的手法,到底哪个有效?」他说二者皆错,唯有力度适中,才能避免南辕北辙而趋向正面结果,这需要长期的学习和摸索。「你学了多久?」我怂恿他继续娓娓道来:按摩学徒首先要经过六个月的专业培训,通过资格考试,拿到州里颁发的证书,才能营业。他自立门户之前,已经在市里最大的按摩中心实习了两年。「你为什么要学习按摩?」我顿生好奇。「我太太的肩膀受过伤,去按摩了几次,疼痛有所缓解,我自告奋勇地给她按,可惜手法业余,被她泼了冷水。」「所以你太太激发了你对按摩的征服欲?」「没错!」「那你原先做什么工作?」「我曾是警官。」警官?我回忆起几年前帮朋友长途运输宠物兔,因道路不熟,驾驶超速,被警车拦下的场景。那位横眉怒目、声如洪钟的警官,跟谦逊和善到放在人堆里找不着影儿的克莱门特形成强烈反差。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克莱门特」(Clemente)这个名字本身亦源于拉丁语里的「仁慈,温柔,有涵养」。
我一时不知怎么接腔。「很多人得知我的过去后,表情跟你的差不多。」克莱门特笑得前仰后合,有股小孩子把戏得逞的灵黠劲儿。他目光中的得意一闪一闪,晃得我赶紧闭上我那双擅自以貌取人的眼睛。
不由得想起我邂逅的另一位按摩师,他额外的身分更加丰富:演员、模特、主持人、机械工程师——那次他碰巧被医疗器械公司派来我家,给我定制的楼梯升降椅测量轨道长度并估价。而他涉猎演艺圈之前是四大会计师事务所的高级经济分析师,一天有个剧组借用他们的办公楼拍戏,导演一眼相中了疾步赶往会议室的他,并向他伸出橄榄枝。从此,「片约不断,广告接到手软」的传说正式附身于他,我惊叹他享有编剧都不敢下笔的多面人生,也记住了他送我的道别箴言:「你应该感到幸运,你生在一个靠展现就能获得机会的时代,住在一个靠努力就能实现梦想的地方,所以不要因为胆怯而虚度光阴。」
这两位与按摩结缘的男士是不是宏观世界对「叠加态」最接近的模仿?我们无法在相同的时间点化为无数个自己,但至少可以在不同的时间段成就独特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