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賴瑞卿/把自己關掉

图/可乐王

那天早上出门赴约,虽是知交联谊,心情却不轻松。

一早接到南部家人的电话:九十岁老人家,明早要去牙医诊所,再拔两颗牙。算一算两个礼拜内,老人家有五颗牙必须拔除,先拔了一颗,隔周又拔两颗,明天还要再拔两颗。一个人只有三十二颗牙,现在十四天内要拔掉五颗,可能年轻人都受不了,何况老人。我衔命从台北和牙医沟通,出门前先打电话,护士说:医师正在门诊,一个钟头后再打来,我就这样被打发,看看表,再过一个钟头,我正和朋友会面,到时再打吧。

一个钟头后,十一点整,一踏进朋友的办公室,就与南部的牙医联络,护士回说:医师还在看诊,看完诊就下班,下午两点以后才会再来,一直看诊到四点。没奈何,只好两点左右再打。

我暂时忘掉这件事,和朋友悠闲的聊着。年轻的朋友初为人父,有两个可爱的男孩,大的读幼稚园,小的刚满周岁,手机里尽是娃娃可爱的照片,当他掏出手机,指头在镜面滑动时,我的思维瞬间回到多年前的自己,也曾是年轻的父亲,也曾这么兴奋地与朋友分享孩子的成长,只是当时掏出的是黑色皮夹,得小心翼翼把照片从夹层拈出来。如今方便多了,画面在指头的点按下不停变换,就如电视上的跑马讯息,又像幼时搭火车见到的窗外景物,随着火车的前进不断倒退。人生的脚步,这么匆忙杂沓,手机里的影像,有憨笑的萌样,有自得其乐的淘气,有欲求未遂的嗔怒,无论何种表情,在粉嫩滚圆的小脸出现,都令人愉悦。我暂时忘掉牙医的烦恼,和朋友分享着喜悦,虽然吃的是简餐,但有这些照片和背后的故事助兴,不得不说,这是一个愉快的午宴。

时光在欢笑中消逝,我辞别朋友,转去拜访一位失联四十四年的同事,因为偶然撰就的一本书,彼此又联系上。人生的缘分微妙,当年,虽然只在职场短暂共事,但彼此都留下好印象,总觉得这样的朋友,日后还会重逢,果然如此。和我相比,她还相当年轻,不久前才领到敬老卡,可是对老人的生活与苦恼,她并不陌生,原来父母的晚年,都由她照顾,从可以散步蹓跶到不良于行、必须坐轮椅,从神智清明到认不得人,从生活自理到包尿布卧床,她全程见证双亲老去的过程,曾经怨叹她单身失婚的老人,最后却享受她得以自在照顾他们的便利。朋友淡然提起往事,幽幽的叙述父亲最后的愧疚,有一次抓起她的手,红着眼眶说:对不起,我把财产都给了妳哥。的确,乡下的良田、城里的住处、为数不少的储蓄,当她忙着照顾老人,在外佣、医院、尿布、复健师、营养餐之间周旋打转时,病榻的老人将财产过给唯一的儿子,这样的例子在封建保守的家庭,并不罕见。宗法制度的幽灵,即使过了数千年,仍然宰制人们,只是违背时代伦理造成的创伤,可能一辈子也难愈合。

我在朋友处又打了一通电话给牙医,护士还是说:医生仍在看诊。我知道联络不上了,决定隔天一早南下,带老人看诊,这样决定后,心总算稍微定下来。

明亮的阳光从窗户透进来,映得满室光明。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行道树枯黄的叶子在风中翕动,想起南部老人家,也是将全部财产过户给儿子,却由女儿承担所有照护责任,尽管轻微失智,许多事忘了,许多人认不出,却忘不了对儿子的宠爱,时不时把他挂在嘴边,浑然忘了就是儿子忤逆,才造成中风。

老人每次由女儿陪同外出返家,一进门就不断呼唤儿子,儿子当然不在,即使在,也装聋作哑,因为露面就要分摊责任,他也有他的苦恼。这种偏心对女儿的伤害,也许要到来世母女角色互换,才能体会。

人到底要活多久才恰当,是令人困惑的问题。南部的老人中风后,两个女儿奔前走后,小女儿服侍三餐、指挥外佣、随时楼上楼下奔波待命。每月两天外佣例休,就由大女儿南下轮班值夜。这还不是最差的。朋友的母亲高龄九十八,用鼻胃管每天喂食五次,需要导尿,神智不清,无法言语,由外佣贴身照顾,每天躺在床上,靠安素维持生命。朋友谈到母亲的痛苦时感叹:长寿好吗?长寿一点也不好。他自问自答说:有一天,妈妈的同学,也是九十八岁的耆老打电话来,聊了很久,他羡慕对方听力和言语都正常,电话那头却传来一声叹息:孩子,欧巴桑早不想活了,活够了,活这么久,没意思,亲人走了,朋友不在了,觉得自己是多余的。尘世竟无可恋。常说家有高堂是福,今日看来未必。长寿又孱弱对自己和儿孙,可能都是折磨。要让全身衰弱,病痛缠身、上下插管的老人安稳的活着,时时刻刻像走钢索,对子女是一种考验,并非人人经得起、受得住。

能够想像:要吃利尿剂,又怕频尿不敢睡,只好坐在椅子打盹,于是腰椎受伤,膀胱发炎;可是一躺上床,心悸难眠,整夜在椅子、床铺、尿桶间折腾,躺也不是,坐也不行。能够想像:不吃抗凝血剂会中风,吃了又血尿,且牙疼不敢处理,整夜疼痛难忍。能够想像:癌末患者,身体已极虚弱,还要定期洗肾,既担心感染又害怕扩散转移,各处器官受损,分分秒秒都在煎熬中度过……

这种想像的基础是有亲友关心,否则可能就在住处孤伶伶走了,几天后,才被邻居发现,或被送到安养院,儿孙果断的做了决定:你鼻子插管,手里吊着点滴,下身包着尿布,眼睛望着天花板。或者你看不见,光阴在漆黑中轮替,如果你还有嗅觉,会闻到周遭的药水、尿骚、屎臭、汗味、血腥味,还有老人的臭味,这是安养院独有的味道。有一天,你终于闻不到异味,听不到声音,感受不到光线,你被推到走道,等待厢型车回收,把你带到另一个世界,你的床位空出来,另一个老人被推进来。

经济基础好的,找个外佣照顾,听起来天经地义,深层来看,是一个年华正茂的女性,全天候照料风烛残年的老人。资本主义社会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的逻辑,表面冠冕堂皇,骨子里不就利用经济的强势,剥削弱势者的青春,消耗两年、三年、五年,换来自家老人的生命。照顾南部家人的玛丽,只有二十八岁,已经有三个孩子,她离乡背井,照顾异国老人,她的孩子也由另外的老人照料着。

这样说,似乎有点清高,谁能放任老人辗转病榻,无人照料呢?难怪有人求神拜佛,有人膜拜死后烧出舍利子的高僧上人,说到底,大家心里都没谱,医学越发达、保险越周全,寿命就越长;寿命越长,问题越多,如何解决,令人费解,真希望大家像机器人一样,彼此可以关掉对方的开关,让对方永远休息。也许有一天,社会形成共识,一旦七十五岁、八十五岁,更早或更晚,就能申请植入自毁晶片,当你即将陷入困境、生活无法自理、又乏人照料时,自己选择良辰吉时,走入一个风光明媚的树林,或投宿一家设备舒适的旅馆,坐在树下或躺卧床上,听着音乐,滑滑手机,回味一生,随后把音乐关掉,熄了灯,按一下肚脐,或戳一下胳肢窝,就能把自己关掉。至于晶片的费用?那肯定比请外佣便宜。四处都是推销晶片的广告,植入的手术,外科就能处理,或许它会在医院独立一个科别,英文就叫Dept of Delete,简称DD部。

届时,从老到走,就是三个阶段:第一、领到敬老卡,到处免费搭车,享受社会回馈的福利。第二、前往DD部植入晶片。第三、到树林或旅馆报到,当然也可选择自己的宅子,如此,一生都能自理。想到或许有这么一天,原来沉重的心,顿时轻松起来。

走着想着,不觉已到圆山站,每次经过都有些感伤,好像闯入另一个时空,看到爽朗的美国大兵、浓妆艳抹的女郎、闻着烈酒的呛味、听见放肆的笑声,这里曾经是美军俱乐部,在物质匮乏年代,是舶来品的供应站、也是摩登异文化的展示场,尽管只有少数人有机会一窥堂奥,体验天堂的滋味,可其他人凭着窥伺和想像,也能拼凑大致的轮廓:里头有无数的玻璃柜,陈列着古巴雪茄、万宝路香烟、旁氏面霜、瑞士巧克力、法国丝袜、威土忌和白兰地,夜里蓬拆的乐声和鼓声,随着牛排的香味嬝嬝飘向街头,夏季有盈盈笑语和戏水声从泳池传出,如梦似幻的世界近在咫尺。随后美军走了,人去楼空,柜子被撤走、池子被铲平、房间被拆掉、在油压钻头的哒哒声中、在怪手的哐啷声里,一切都被夷平,所有风流化为砂砾尘土,最后辟为足球场,成为运动竞技的场所,外墙则用青铜时代的图腾装饰,外地人老以为它是练习八佾的地方。随后球场也被拆除,围墙则被当作古迹留下来,球场变成花博展览馆,各地奇花异草在此争奇斗艳,微寒的春风不时吹来,卷起沙尘落叶,广场的人群三三两两在树下相聚,温暖的春阳灿烂照着。

这是初春怡人的午后,人们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想到这些愉悦的人们,终有一天,也要到DD部报到,顿觉人生像沙漏,到头来一场空,不禁有些悲凉,可眼前的良辰美景如此真实,不信它是空的、虚的,难道这是永恒与刹那偶然的交集吗?我陷入沉思,却找不到答案,这时包包的手机响了,我回过神,掏出手机,认出是今天打过几次的号码,牙医诊所终于来电了,且听听他们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