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達瑞/讀
图/九子
——哲:我认为我们应该像朋友,多聊聊天,别跟陌生人一样没互动……
——哲:我认为偶尔你可以多讲自己的事,不希望变得陌生……
——哲:我认识很多父子,多少会做一点沟通而不失去交流……
后来臆测着父亲在一本不知哪来的国中作业簿首页所写下的「哲:我认」这几个字原本想说什么又何故停笔作罢?遗物之一。借由他的语气笔法、的互动经验、的个性轮廓等等极少线索,反复推敲其想言;或许毫不重要而索性弃之,也或许他选择直接口说而我淡忘了,但、更可能是无从启齿。
对、臆测,我们甚少言谈而仅揣度彼此心绪。眼前纸上横线像两人的关系,存有指引却空白甚深。
那个子夜,我不慎睡去了。连续数夜不成眠,傍晚自公司返家简单盥洗后,往邻近病院,口罩、酒精、提神饮品、笔电、待办工作……父亲因化疗换药所致的严重口腔溃疡令他难以进食,仅以葡萄糖点滴、营养品与运动饮料,充止饥慰藉。没有进食,缺乏营养,少有排泄,只剩反复尿意,近每两小时一回,基于尊严,不愿聘雇看护、拒绝尿布尿壶,每每要人搀扶下床,缓步至十公尺外的共用浴厕。邻旁外籍看护都懂、拍拍我说:这样很危险喔。
我们与另三组老人病患与看护,并在狭隘的专责病房,住院医师说癌症床已满需静候,我认为其衍生义是等待死亡。抱着他起身、下床,重复感受父亲身体的重量,直到也气力衰尽,心里更多是尴尬、难堪及跳脱来看的埋怨。我们不曾深刻交流,无论对话或肢体,惊觉是初次有意识地怀抱他的身躯、脆弱与孤单。
想来是迟至的悔忏。连日陪病,自己已是殆尽的沙漏——淡、空、无形,我终于睡了,梦境甚乱,记得是办公桌前的纷扰,不久被某护理师摇醒:先生、爸爸摔倒了。当我沉陷入梦,父亲欲自行翻身下床而摔落,值班护士们紧急将他安置轮椅,鼻梁与地板铺着鲜血。当下他侧身注视我的眼神始终没能灭去,那是怨恨,自责或原谅?依旧臆测式阅读,伤洞持续张扩。被迫循尿壶如厕的父亲极为苦涩,望着他布满针孔与暗斑的瘪萎肉身,想像体内蔓延的恶细胞;医生提及因癌指数攀升而更换化疗药物后,白血球量如期陡降、抵抗力衰落,然而在那只能不断给药的瞬刻,从父亲眼里读到的却是羞耻,仿佛我是外人。
没过几日,从柜台领取的死亡证明书载记了他离开的时间、场所,方式:自然死(纯粹仅因疾病或自然老化所引起之死亡),直接引起死亡之疾病或伤害:大肠癌。单薄纸张下方一列字样:以上事实确无讹特此证明。当晚年轻值班医师略有不安地向只距离最后一面几分钟的我说明细菌感染至脑部,因家属事前表明放弃插管气切等急救,很快就走了,请节哀。随之而来另一份火化许可证陈明:完成火化后由火化场人员核章。父亲正式成为一具尸体,没有呼吸没有感知没有挂记而我读取了自己的伤怀。心想,一切会否肇因、疏失于我?那次摔落、那个眼神,我那场不该有的眠梦与一直以来的置若罔闻。
读着父亲不多的遗物,更觉相识淡薄,想及几个他徘徊我房门口的时刻,一阵若有所思后:「能不能聊聊天?」我总不耐地答复:「聊什么?」他一脸顿失光色地走离。契机之开启与骤逝,重复又重复。对、像作业簿上仅有开场词而回音巨大。我不清楚他服役期间的回忆不清楚他与兄弟的摩托车环岛行程不清楚他与同事的情谊……当母亲与弟一起翻看旧照,突然发现生活琐事之外,对父亲近乎一无所知。究竟怎么了?为何我从未想理解他?会否我从那眼神里读到的,也含有恨。
遗物其一是父亲最后的药袋,来自肿瘤内科;临床用途分别有:排除尿酸、止吐、促进肠胃蠕动、镇定等等;可能副作用是:肝指数异常、疲倦、引起嗜睡、晕眩等等;个别于每日三餐与睡前口服。想起他在客厅沙发上,安静服药的画面,哀愁而自弃。
初次陪病的夏季,窗外是午后对流云系,弟与我交接进食与排泄的种种观察与病况进度,苍白病室,相对无言,时间格外贫乏。我的心理处境是:不想成为他那样的人,成为他人羁绊、成为不能拥有什么的人。就此我被困锁在疲病之间,内在缓缓引燃。谈起几年前得知因担保误失而生的债务,导致家计勉强,实则不安,顿失自在体会日常的念头。父亲说:都处理完了。憾恨的竟是借由另一场母亲的癌症的保险金。他脸色一阵遗憾一阵歉疚,话题草草收束,我们沉默、困惑多于交换,此刻是孝意之清偿,我愿意且必须为他安置三餐、量测秽物、等待手术及复原,另一方面却有所不甘。
长日漫漫,反复出入病房化疗、恢复、服药、领药,偶尔他选择散步至医院,貌似积极却从未调整饮食作息与意志,从旁看是一种索性以身心承接药效与副作用相互抵销的自我厌弃。冬天才到,父亲就离开了。
整理遗物时,才察觉对父母的保险、存款、开销支出毫不熟悉。凡事小心翼翼的父亲,留下许多久远前的各类缴费收据、电话字条、名片、卡片、广告单,和那本作业簿。时效上尽皆废芜,但略微拼凑了我所不识的父之面貌。每个人都是一则秘密。一封信写了对他的关切:你这样下去、太累,心里好难过,我真是无能,无法为你分担。我说的是真心话,你为这个家已经够累了,今晚不要加班好吗……署名小妻子,民国七十四年五月二十五日凌晨两点。
我未询问信的来源,想到整理杂物时,母亲提到某旧矮柜:是你爸爸前女友送的。担忧信里有避免谈述的什么而默默留下,笔迹与缺、错字是指向母亲的线索,内容却不似其所为。这是刻意遮覆的秘密,或被我在年岁里主动省略的环节?数年讨论迁居,他才迂回谈到债务,一家始终只能赁屋之缘故,我不知覆压在他与母亲身上的命运如此难堪,他们却选择不被读出,兀自紧缩、俭朴。曾有过画面是,父亲在客厅整理一袋现钞,那是我无从辨识太多世界的年纪,他拉我到一旁说:爸爸可能会去大陆一阵子,你要照顾妈妈和弟弟。甚久后,才读懂那个瞬间,原来那时起、他已私下决定了隐忍与不自由,神情如同在病床上一样哀伤,别无其他。莫非、他也读出了我眼里的怯懦与自私?
一册父亲记录债务清偿内容的记事簿,三页为度,十余家银行的协商还款载录,分期限度逾十年,另有帐号与联系人方式,每期百至万元不等,字迹端正,写满年月数字,一旦该月汇款即删节注记,像是痛楚的倒数,一种不准备言说的无形牢锁。一如末期因感染而被迁往隔离病房的他,因脑部放电致躁动难眠而被约束着双手,避免破坏身上管线针头。他睁着眼、似乎在静静阅读最后所见之日:仪器持续运转、点滴袋、针头,那时已需全日看护协助灌食、擦洗、基本护理,我们皆疲惫至极,窗外甚远。
某次独自前往探访却不愿直视,透过拉帘,偷偷望着他双眼微张与一副全然放弃、无从努力的姿态,即将是最后的了。他无话,确定此生无法得知作业簿上的话尾。和看护阿姨在走廊聊现况:你爸爸很奇怪、常常跟我说很痛,护理师一来、又说不会,害我被骂别乱回报,这种个性怎么治疗?我想到之前仍能搀扶他前往如厕时,弟说:他爱面子,在我们眼前佯装坚强,轮到妈妈照顾时都要坐轮椅。阿姨说一路看过积极求生的病患,譬如全大肠摘除者依然能努力进食、恢复:但你爸爸没有那个意志力。我想,这是父亲一生的隐喻,或许、他想也该结束了。病危通知书已陆续签署三次。
父亲未阖眼,离开得仓促却不顺利。等待母亲赶来之前,他衣不蔽体完全放下尊严而全然静默,初次目睹尸体,没有激动或泪水,仅只直视他失神的双眼,遗憾隐隐而生。我所亏欠父亲的应该是那种理解他处境之意愿,让他寻我不得,直到此时似乎才能抹消距离。这是属于我的懊悔。
遗物里尚有一叠剪报,来自当初订报的副刊,沿排版边界仔细剪下、折叠,皆为我发表过的文字旧作。我晓得他会读到却不认为他想留着,然那些略微泛黄破裂的收藏,仿佛父亲仅有的我的话语、声音,而唯一著作也被搁放安好,那本横跨我完整成长阶段的诗集,他没分享过自己读到了什么?但感觉那就是他所认识的我、仅有的我。在我们沟通匮乏的这些年,他仍试着悄悄侧面阅读着我……
告别式后,家中空旷异常,非指物质空间而是情绪上的。对生老病死一向不甚忧惧,如今也有所动摇,母亲独自剩下了,我不能体会失去另一半的思念,只能多谈话,作为自己存在之示意,也从回忆的蛛丝马迹挖回父亲部分身影。多数夜里思绪很轻,脑中闪逝有他的画面:父亲因洁癖而不时巡视家中环境、每日清晨三炷清香及香气缭绕、早起固定在小姪女的社群群组内问候大家……太多太多乍看无奇的日常,反而是自己卸不下的惯性。
难以入睡,心里受到某种困惑与歉疚的压迫。室内完成大规模的整理、舍离之后,四周新刷的白墙像一面连续而流质的洞,熟悉神情从中浅浅浮现。父亲依赖药物入眠,某晚开始,我服用起他遗留的安眠药,承继相同副作用,期待从深度空白的不眠时光里脱身。明晨醒来、或许所有记忆将渐渐透明,成为我与母亲之间的牵系,然更可能的是,我将成为家中的另一个他。
那份户籍登记簿上,手写誊录了祖父母以降儿孙辈的迁出入纪录。父亲退伍后三年结婚,随后迁至我有记忆的第一个家屋,隔年底出生。当年祖父急病过世,父母选择带祖母继续前进,让其他手足更有余裕,我们在几个地址间辛苦辗转,行义路十七巷二号一楼、行义路三十一巷二号三楼、自强街一百四十一巷二十一号三楼,唯一清楚的是父亲曾属意返回双溪区共和村,成长的地方,与母亲相识之处,而我读到了最后,也读到最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