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阿布/在公園

幼儿会走会跑以后,公园成为不可或缺的日常,只有公园能让幼儿充分放掉在学校还没放完的电。公园也像是一天里面美好的句点,晚餐后那杯留下余韵的热咖啡。

幼儿园下课后趁着还有太阳,固定行程就是去附近的公园。回台中的父母家,放完行李,小孩心里所想的还是公园。安排远一点的家族旅行,出发前一定得再三确保饭店的附近就有公园。小孩到澎湖不去海边,只去公园,到嘉义不吃火鸡肉饭,也只嚷着要去公园。幼儿园老师问起周末去哪里玩,小孩一律回答跟爸爸妈妈去公园(即使实情是因为下雨而待在家,但可能在他的想像里已经去过了)。公园对他们来说就是生活的转轴,世界的支撑点;我猜就算小孩到南极去,下了破冰船也还是想去公园吧。

但对于一般的上班族来说,忙碌的行事历上,行程像是违章建筑四处蔓延,没有空间接纳一座公园的悠闲。城市里的大人总有太多待办事项等着去做,手机打开,大量资讯涌出还没来得及看完,公园是用来坐在长椅上滑手机、喝咖啡,或是抽一根烟。对于成年人,公园特有的缓慢步调需要一点福分去消受,是奢侈品而不是必需品。

公园有着自己的时间规律。例如下午四点,日夜转换的交界,推着轮椅老人出来晒太阳的移工们大多回家准备晚餐去了,公园安静一阵子,接着迎接放学后从学校直接过来的小孩。

四点刚过不久,幼儿园下课,孩子的笑声就出现在公园里了。幼幼班的小朋友由大人(通常是妈妈,也常看到阿公阿嬷)牵着,一步一步走向溜滑梯。更小的婴幼儿坐在娃娃车上,吸着奶嘴看比他们大一点的小孩玩。而步伐稳当的那些,以及骑着滑步车的那些,似乎对这里早已熟门熟路,大老远就挣脱大人的视线,往自己心仪的游乐器材冲。

许多幼儿在公园里第一次放开父母的手,自己摇摇晃晃奔向某一个远方。父母或许会大大松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放手让他自己玩,太好了),但同时可能也会有一点小小的惆怅。啊,那个从出生就跟我形影不离的婴儿,那个一看不到我就爆哭的婴儿,不知不觉中竟然已经长成会自己去找东西玩的幼儿了。

但或许父母的呵护就是为了这一刻,让他能够放手离开父母,义无反顾地往前奔去。

在安全的依附关系中成长的儿童,更能准备好去探索世界。依附是为了将来的独立,隐喻似地,父母自出生始无微不至的照顾不是为了将孩子留在身边,而是让他能够去到更远的地方。

在公园里,幼儿的游戏有自己的规则。那是最初的创造与发明,是他们对构筑这个世界法则的拆解与再构成。在幼儿的眼中,溜滑梯不是只能由上往下溜的游具,而是可以手脚并用爬上去征服的山径,也是测试枫香毬果能滚多远的斜坡。公园里小小的游乐场提供了各式素材,是他们观测世界的实验室。他蹲下来,好奇阳光穿过游乐器材缝隙而投影在地上的光点,也观察小石头在灌木丛枝叶间坠落的轨迹。他沉浸在我所不知道的事物上,一晃眼就是半个小时。小小的背影如此专注,简直是十六世纪高塔上,第一次测量地心引力的科学家。

或许每个小孩都是天生的科学家。他们对一切事物充满好奇,不是为了分数或是写出论文,而是着迷于这个世界本身。转盘的速度越快,上面的树枝越容易被甩出去。从高的地方放手,毬果会滚得比较远。他们毫不厌倦,重复再重复自己发明的实验。他们的学习是用游戏来认识世界,而不是文字、公式、或是课堂上抄写的考卷。

被学校教育所驯化的大人,想到的是位能与重力加速度,是离心力的算法,但幼儿不管这些,他们的游戏更趋近于现象的本质──有时候会觉得,大人在幼儿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不只是为了安全,而是为了学习。学习忘掉那些定理与规则,用更干净的眼光,重新发现这个世界。

渐渐地,我也被幼儿影响,变得开始喜欢跟他去公园。也因为带他去公园,才发觉公园保留了城市里少见的季节流动的痕迹。春天,公园小径沿路开满樱花,秋天,台湾栾树与枫香的叶子落下,在地上铺成一张踩过去会沙沙作响的落叶毯子。这些景色原本很少人注意到,静静地出现在公园里,又静静消失。有了孩子以后,大人才发现自己已经许久没注意过季节的更迭了。

于是我学会趁着太阳还没下山之前,带他去公园玩溜滑梯,看他奔跑时飞起来的头发,沾染金黄色的阳光;然后在逐渐漆上霞红色的天空底下,陪他看桥上的霓虹灯,数一数有几只站在溪中觅食的白鹭鸶,一起等待整个世界都暗了下来。刚开始我以为是我带幼儿去公园玩,但后来发现,似乎是幼儿在带领我回到公园,那个成年后我已经很少踏足的地方,让我有机会窥探他的世界,原来是如此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