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阿布/死亡深沉的一瞥
图/九子
我记得那天是四月中,漫长的冬季刚结束,天空蓝得像洗过一样。我结束了总院的教学活动,骑着我的100cc旧机车,经过那条贯穿工业区、串联我日常生活的外环道,一如往常要前往分院。
我还记得那天温度刚好,风凉凉的,难得放晴的天气,阳光照在皮肤上很舒服。但就在机车经过某间工厂门口时,我手握着的龙头忽然失去控制。打滑,往人行道冲去。
这是我最后的完整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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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是黑暗。疼痛。救护车的声音。有人问我一些问题,但我无法回应。我又沉入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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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醒来的时候在急诊三区,外伤科。绿色的床帘外,穿着工作服的医护人员匆忙来去。好熟悉的景象,几年前我也曾穿梭在他们之中。唯一不对劲的是我躺在病床上,浑身是血。
妻焦急地坐在床前,看到我醒了连忙靠过来。她说那时她的手机响起,电话里的我迷迷糊糊地说出车祸了,人在哪里也讲不清楚。她吓死了。后来才有救护人员告知她在长庚急诊室,她坐了计程车赶过来。
我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下午五点半,我记得骑车的时候是四点多,那时正要赶去分院参加一个会议。也就是中间一个小时的记忆是空白的。
持手机的手上有干掉的血,食指与中指的关节处皮肤被整层磨穿,但幸好手指还能动,似乎没伤到关节腔。我略略移动了脖子和手脚,看起来感觉和运动的机能都还在,中枢神经系统大概没事。我把手机转为自拍模式,画面中的人满脸是血,从左侧下颔到整张右脸血肉模糊,最严重的是左嘴角,一个好深的洞,像无情的瞳孔冷冷地朝着我看。血顺着下巴流下来,在脖子凝成冻状。
门牙失去了半颗。我在心里默默和它说再见。
但真正惨的是我的右脚。右脚已经几乎没有知觉了,但我看得出右踝外翻成一个不自然的姿势,内踝处一截硬物刺破皮肤。完了,开放性骨折,而且伤口看起来很脏。接下来必须面对的是高度感染的风险,弄得不好变成骨髓炎,大概就得要长期的抗生素抗战了。
在急诊室已完成初步止血,生命征象稳定,我知道我自己大概是不会死了。但身体却用相当直觉的方式告诉自己,死亡已经来过了,它确实曾经站在我身前,留下深沉的一瞥。
身为一个医师,我完全同意我几乎已死过一次。能让粗壮的小腿胫骨开放性骨折,那必然是相当程度的撞击力道。那样的力道如果撞在颈椎,我八成已经颈部以下瘫痪;若是撞在头部,不巧安全帽没戴好,大约已造成严重的脑出血。我到今天为止三十七年的所有人生──妻与刚学说话的儿子、在医学中心的工作、社区里的宿舍,有或是无,仅仅只是撞击点在哪里、或是当初几个关键选择的距离。
如果那天不是在例行事务后多排了一个会议、如果不是骑机车而选择坐交通车,结果会不会不一样?如果没有善心路人将我送医、甚至如果撞击的地方不是脚踝,而是骨盆、是胸腔、是头颈部,会不会现在我根本没办法打出这篇文章?
作为一个看过更多「可能」场景的医师,确认伤势后,我第一时间竟然是对我受的伤深深感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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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来过了,留下气味,以及扭曲过的时间。
七点,八点,十点,十二点。我在急诊室的床上躺着,有人呼唤我的名字去做牙科评估,推进缝合室缝合,骨科住院医师过来帮我的足踝复位(今天值班的住院医师正好是认识的学弟,从他的语气里,我感觉到了一丝与一般病情解说不一样的温度);这个晚上好像过了很久,但又好像仅仅是一眨眼。妻一直陪在身边,成为我的时钟,是我在这个夜晚唯一能抓住的线索。
骨科医师朋友早就帮我看了X光片,讷讷地说,「啊,这看起来断得……满复杂的,看看你的主治医师决定怎么开。」我受伤的消息传开,有些还留在医院的朋友也来急诊现场关心。他们穿着主治医师的长袍,俯视躺在病床上的我,好像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如何开口。我了解他们原本大概要说什么,也晓得他们最后决定不说话的原因。毕竟受过同样的训练,太熟悉了,我们每天都在流畅地告知病人坏消息,但这样的话语却很少需要对身边的人说。我伸出手来握住他们的手。不是开刀、缝合,或做检查的医师的手,而单纯只是有着温度与血肉、我朋友的手。此时他们出现在我身边就已经是一种治疗,他们的陪伴让我安心。
医师该怎么面对同侪的病,或是自己的伤呢?或许是年纪渐长,近一年来,听闻了许多医院里遗憾的故事。研究上合作的某教授忽然发现胰脏癌末期。某主管罹患了罕见的快速退化型失智。大没几届的学长(在临床见过几次,印象中的他阳光爽朗,还像个大男孩)被诊断为神经元疾病,几无药可医。
想像中的他们应该站在病床前,而非躺在病床上。只有在这个时候,我们才忽然想起,原来医师也是人,也是会生病的。
我们的成长轨迹如此类似,大多在医学中心里学习,训练完后留在同一家医院服务,日复一日治疗病人;但偶尔有些人也会在此脱下白袍,加入病人的行列。曾经我们以为白袍是不会脏的。白袍赋予我们与疾病对抗的力量,那么勇敢又那么神圣,却几乎忘记白袍底下,也都只是血肉之躯。
我也曾治疗过我的老师:教授,学界一方权威,医院里地位崇高的主管。我医学生时曾跟在他身后学习,觉得如此幸运,那样的背影走在查房队伍前方是多么巨大而遥不可及,好像跟着走,就一定能够抵达光的源头。但我来到病床旁要为他扎针时,发现换上病人服的他,身形好瘦好瘦,皮肤下几束单薄的肌肉挂在枯干的骨架上,看起来简直就是一个普通的老人,普通的病人。
但有谁在穿上病人服之后,不是一个普通的病人呢?
当天午夜,我被推进开刀房,进行暂时的外固定手术。我看到主治医师与住院医师忙碌的身影带着疲惫,为了我,他们今天即将要通宵奋战。
麻醉科医师一边准备,一边跟我解释麻醉药剂的作用,说如果感觉血管刺刺的,就放松,深呼吸。我想像我麻醉之后,将会被除去身上所有衣物,住院医师学弟会在我的阴茎插入尿管(啊,这部分真不好意思),消毒,大量消毒,然后手术开始。
只是我将不再是用站在手术台旁的视角,而是以一具肉身参与这幕医疗场景。我心里想跟他们说,谢谢,辛苦了,我的身体如此残破,麻烦你们了。
然后我又再次失去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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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开刀房回来,神智逐渐恢复以后,疼痛也回到了我的身上。
说也奇怪,在创伤的当下,自己的意识与身体有着暧昧的距离。一般来说,遭遇心理创伤(psychological trauma)的时候,很常同时经历到不同程度的解离(dissociation)。有人说此时对外界的感受隔着一层玻璃,也有人说那像是用他人的角度,漠然地看着发生在自己身上的遭遇。但我从来没有体认到,肉体上的创伤也会带来类似的效果。
或许这是生物本能上对于死亡的抵抗吧,心理上的阻隔,让肉体的痛苦和心灵的平静,有同时存在的可能。当时我的身体确切的感受到了死亡的可能,那样的威胁让他自动进入了防御程序。
死亡是什么样的经验呢?古往今来的智者都曾思索过这个问题,却无法给出一个标准答案,然而任何一个最简单的生物都将亲身体验死亡。毕竟死去的人不会回来告诉你死亡是怎么回事,你无法预先学习,只能在唯一一次机会里亲身体验它。在死亡面前,理性与经验之间存在着鸿沟。
意识逐渐清醒之后,我试着回忆从车祸发生到急诊室之间,那段空白的记忆里到底经历到了什么。那时候死亡就在我身边,我曾经看见死亡一闪而过的背影,有好多问题想问它。
我查询手机的通联记录,发现那段消失的时间里,我和妻通过几通电话(这也是她能第一时间赶到急诊室的原因),传了讯息到工作群组里告假,甚至还用简讯通知隔天的心理治疗个案,我将会失约。
透过这些线索,我垂钓出更多遗漏在黑暗中的零碎片段。在那段由生物本能主宰身体的时间里,我感觉到痛,但同时又感受不到痛。肉体传来的疼痛被意识妥善地收纳在玻璃盒子里,像是不会灼人而只剩光亮的火焰,出乎意料的,回忆里的我在创伤当下并没有经验到太多痛苦。
除此之外就是责任。身为医师,与身为家人的责任。那时候的我想起妻,想起即将两岁的孩子,对于可能无法陪他一起经历成长的风景而遗憾着,也为了无法一起分担家庭责任感到抱歉。那时候的我既无助又孤独,迫切的需要有人将我从这样的处境里拯救出来,希望有人在这场灾厄里看到我。
但除此之外,竟然还有一丝平静。
我想到作为一个生物体,我加入地球上所有生物的行列,正在经历一个结尾,一个必经的终点。我有被好好地爱着吗?在我的生命中,有做到我想做的事吗?
在那个时候,时间变得对我毫无意义。无所谓过去,也不再有未来。漫长的等待仿佛眨眼就消逝,但一瞬间却可以趋近于永恒。
死亡对躺在地上的我留下深沉的一瞥,然后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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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几天,如同我所预料的,多处伤口发炎。抗生素每四个小时打一次,注射的时候血管像被烧红的铁条穿过,手臂上的留置针每天都因为发炎而需要换过一次,护理师打针的时候,我感受针在皮下寻找着静脉的线索。
大半张脸盖在纱布底下,喝水的时候,水沿着缺损的嘴角流下来。我跟护理师要了生理食盐水与棉枝纱布,放在床边,自己照着镜子用棉枝挑除伤口的死肉,为自己换药湿敷。
痛是好的。痛与流血代表活着。但脸上的疤痕大概是免不了的。我将带着创伤给我的新的脸,与新的脚,走完后半段的人生。
医院的朋友们陆续来看我。工作上的同事,师长,与分散在各科、大学时代就认识的学弟妹;他们带来祝福与各类补品,也为病房带来笑语。我在他人的善意里逐渐把自己拼凑回来。我不再只是一具机能衰败、等待修补的肉体,而是亲密的家人朋友,也是重要的工作伙伴。
我试着下床,试着拄四脚拐绕行护理站。短短五十公尺就让我喘到眼前发黑,比起那些爬过的百岳都还要艰难。我试着用热毛巾擦拭全身,请理发部帮忙在病床上洗头。温暖的感觉,清洁的感觉,身体开始找回除了疼痛以外的其他感受。
车祸后三周,我回到熟悉的诊间,虽然每看一个病人就必须让脚休息一下,但至少慢慢回到原本的生活。或许不只是为了薪水,而是为了生活本身。
但有时候我仍会想起死亡离去时的身影。它留下的最后一个眼神,把我的日常生活灼烧出一个大洞,洞的背后一如我所料,是无止尽的虚无。
但那并不如想像中可怕。
未来的某一天,我会带着爱,带着意义,再次回到那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