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江一豪/左派入門

图/Noveala

正所谓万般因缘,当初会跑去搬家,理由固然多端,但学姊确实扮演临门一脚。听我不当记者想做工,她颇感兴趣:「你知道潜伏劳动吗?」见我睁大双眼,便讲课般细数韩国青年为了搞组织,纷纷投身蓝领阶层的壮阔事迹。临走前,还介绍我去读《马克思主义入门》。

「无产阶级是那些受到这种经济的强制不得不相当连续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人的阶级。」盯著书里反复出现,一连串无需换气斩钉截铁炼成的文字,浑身开始发烫。世界燃烧起来,犹豫不决霎时灰飞烟灭如昨日死,有人在脑袋里到处放火,烈焰袭卷而过绽满遍地红花,路上都是等着我去团结的劳动者。

果真思想就是信仰,就是力量。

学姊其实不是我学姊。她可是台大高材生,口才便给反应快。不但组织一个左派团体,成员纷纷进入基层工会蹲点,自己还跨足法律研究所读硕士。我因为采访她,之后仍时有往来。原本想去体验一下,了解劳工在想什么,而不只是写些隔靴搔痒的文字。被她这么鼓舞,真的成为搬家工人,心想那我应该也算地下党的朋友,就暗自叫她学姊。

事情没让人失望,刚进公司不到一个月就出大事。有天被柜台小姐告知老板请吃春酒,交代要全员到齐,连我这个新手也不例外。听师傅们耳语,说已经很多年没办,若不是总经理出去自立门户,公司怎么舍得摆这摊。

原来是输人不输阵,要表扬资深员工,聚人心;更要把场面搞大,拚气势。

走进餐厅,两面恭贺新禧的八尺落地春联,伴着罐头配乐咚隆作响,烘托出一派喜气洋洋。成串红包高高挂上摇曳生姿,放肆勾引台下目光,存心要吊你胃口。挟着主场优势,老板沉浸在精心设计的欢乐氛围缓步穿梭,笑瞇瞇逐桌受领众人向他敬酒。

随着「呼干啦!」的吆喝在觥筹交错间此起彼落,场面很快切换成骚乱模式。「喝,尽量喝,老板出钱。」除了少数老师傅还规规矩矩吃菜,其他年轻点的,哪有心思动筷子,纷纷用深怕人家听不到的声量放胆拚酒,「干!不喝对不起自己!」「哈!爽啦!」菜上不到一半,桌面已经东倒西歪。

若不是被提醒要上台颁奖,老板绷紧的脸,大概已经忘记笑这号表情。

也真是怕什么愈来什么。这厢举杯狂饮正酣,角落走道间传出乒乒乓乓的冲撞声,这下连老师傅们都分神了。刚好我想上厕所,探头窥见有片门板躺在地上,遍布拳打脚踢的裂痕。没人敢进去。眼前面红耳赤的壮汉,摇头晃脑任由脚步导引随兴漂移,突地站定扎马,瞄准目标砰砰砰三声,干净俐落又解决一片。

真欢乐啊!席间大伙儿贼兮兮,喜孜孜地挤眉弄眼,尽情交流彼此的心领神会,摆明要把这出好戏,留给经理慌张跑去跟餐厅赔笑脸来收尾。

一切尽在不言中。

比起其他行业,搬家工人肉搏式的劳动型态,无疑对劳资矛盾掌握得更加透澈。不用看书,也懂得「剩余价值」这个概念。很简单嘛,每趟从客人手里收到的钱,都是我们连人带车去赚,电话也是小姐在接。老板呢,躺着收趴数就好,从30趴扣到45趴,车趟跑愈多,他赚愈多。

听师傅讲,我才知道,原来连二十四小时在路上跑的便利商店物流车,一样是工人自备靠行而来。连生产工具都掌握在手里,岂不大有可为?然而身为初入行的菜鸟,要生存下来都成问题,每天上工还要卑微祈祷,别挨骂就好。见我垂头丧气,学姊果断把目标从「成为同行中的佼佼者」,修正为「接近意见领袖,去影响他们」。

收到最新指示,「钢琴组」马上浮现脑海。

顾名思义,「钢琴组」就是能搬运钢琴的。每架琴两百公斤上下,既要会繁复保护包装,还得有厚实骨架,跟过人的力气和技巧,才能两两一组上肩,在楼梯间来去自如。我的心得是,没有点天赋不要轻易尝试。难度跟风险显著增加,因此单价也高,搬一架钢琴,能抵上满车的货。公司还给出加码优待,「钢琴组」可以挂头班,搬完琴马上能接下一趟工作,不必跟其他人抢排班。

说起来,「钢琴组」称得上是武士阶级。可惜这家武士阶级分成「皇亲国戚」跟「开朝元老」两派,各有势力范围,一时间也不知该从何下手。

几个月过去,什么进度也没有。学姊的表情变得严肃:「我觉得你要买车。」一来,司机掌握公司运作枢纽;二来,这样利害关系才会跟他们相同。这般分析确实很难反驳,但我已经开始琢磨怎么跟她解释,自己只是想去体验一下而已。还好后来她考上律师,忙着转换跑道,也没空理我。

算算做满半年,学姊又不见踪影,便悄悄递出辞呈。

离开没几天,一通陌生电话找上我,劈头就问:「309,还有在做搬家吗?」「呃,我离开公司了呢。」「我知道,所以才打给你啊。我是詹师傅啦。」不由分说,对方挂掉马上发出简讯,写好过几天要我去工作的时间、地点。

赚点生活费也不错,玩票般如期赴约。

詹师傅,是从公司出走的个体户,体型比六十五公斤的我还瘦小。和蔼笑容牵动深刻纹路,不经意透露年龄。工具千奇百怪、七拼八凑,搬起东西慢条斯理,迥异于公司清一色净白车身,跟那抢速度、尬体力的劳动文化。

他说这次算是支援,「不扣趴数。之后配合得好,再扣十趴意思意思。」我笑而不答,想说哪有之后这回事,怎料我俩竟配合长达十年之久。

不像公司兵多将广,詹大哥什么事都得自己来,从估价、送纸箱,到搬运跟作帐,前线后勤一手包,货车就是办公室。有回跑长途,他买好午餐随即驶上高速公路,「詹大哥,你不吃喔?」「等一下。」没多久,他真的从塑胶袋拿出便当,解掉橡皮筋,动起筷子吃将起来。车照开,方向盘用前臂顶着,必要时再放下筷子,右手还能变换车道跟打档。

途中还接了好几通电话。

那时智慧型手机尚未问世,他带着两只电话,方便工作时客人打来,可以边通话边写讯息,简要记录搬运日期、地址之类的资讯,之后再誊录到笔记本。潦草字迹密密麻麻,不乏从早搬到晚的行程。怕客户跑掉,连钢琴都接。当他整个人蹲下去、打完绳结,挺身将钢琴背起来,脸部肌肉也闲不住,得跟着卖力龇牙咧嘴。借用他的话,这叫「喙齿根咬着就过矣」。

坦白说,跟公司完全是不同档次。

不过如今剩下这位听众,我把无法在公司宣扬的理念,逮到机会就开讲。或许看在我是得力助手,詹大哥总安静地听,从未表达反对或不耐,顶多露出意味深长的笑,还说我讲话都「文诌诌的」,不知道是否在挖苦我。

为了增进情谊,决定帮他写篇文章。

那是在2008年6月,被誉为「台湾之光」的王建民在美国大联盟因为跑垒受伤,经媒体大幅连篇报导所触发的采访灵感:「詹大哥,你搬过最难的东西是什么?」「都还好吧,小心搬就好。」「遇过什么危险?」「好像没有。」「会不会担心将来搬不动?」「不会啦,一枝草一点露,天无绝人之路。」

问不出什么名堂,我干脆自作主张,把对他的观察描写一番,然后说搬家工人为生活所锻炼出来的绝技,其实不亚于运动员在赛场上的身姿,只是绝少受到关注。预设好结论,便画靶提问:「詹大哥,你不觉得自己跟王建民很像吗?」「差太多了吧!」

见他这么难搞,我说不然你自己写,居然真收到两张稿纸,既端正简述生平,也婉转交代跟公司的缘分:「随着经济成长,大家生活都过得尚称小康。老板也不会因为生意变好而多收费用。后来经济开始萧条,车行老板移民国外,国内交给亲戚代管,等过一阵子回国时,把国外的搬家方式车型引进国内,大家都得照他那套公式走,已经不是以前那位善良可爱的老板,而让有些司机改为自己出去创业方式离开。」

虽然「出去创业」等于没有工作,只能载着妻小到处捡资源回收,但他赌上一口气,「我就不相信没有公司那块招牌会饿死。」十多年过去,终究买上三辆车,有了自己的事业。

读着读着,我不禁想起,自己之前买下小发财,刚接过钥匙就要詹大哥介绍烤漆厂。「车子那么新,干嘛烤漆?」我说想换成白色的,他难得这样没好气:「啊你是食着公司的喙澜(口水)喔?」一语惊醒梦中人。相较他挺身实践抵抗,我这种书生造反,根本改变不了什么,怕是先被同化还差不多。无奈,只能默默把惭愧藏在心里。

直到有天,詹大哥给我一个,肯定要写下来的惊喜。

那年盛夏感觉特别热,我俩顶着满头大汗蹲在路边喘气,拚命灌水。楼梯对楼梯又是高楼层,没有捷径只能硬扛。就在此时,有辆豪车自带光环,像要给人瞧个仔细龟速驶过。詹大哥想到什么似突然转身,表情略带戏谑:「哪天我当资本家,也要来去买一台。」我不假思索回嘴:「当资本家有什么好?」「资本家就是有钱人啊!」原来如此,我赶忙解释:「有钱人不一定是资本家,资本家是要靠剥削工人才变有钱的呢。」见他沉默不语,我追问下去:「那你还想当资本家吗?」

「算了,我还是当有钱人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