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文義/翻譯者

人生好比一盒火柴,小心翼翼地应对太无聊,不小心应对又很危险。──芥川龙之介

春节六日,但见群众悦游,四处皆人;深睡而起,安静阅读是我闭门不出的惯性。咖啡伴酒,各式好书,悄然地穿越时空,仿佛引领我回望历史百年的追忆,如幻似梦的美丽与哀愁、悲欢离合的爱恨情仇,读者多么的幸福。

文学人歇笔,转换心思成为读者。水云般自在漂浮,高飞之鸟,深潜之鱼,只要不想身而人的本质,不语沉默,反倒是海阔天空。人与人之间,答问以诚,却往往误认成争辩,现实定义各是分歧,终是默言最宜,多说无益。

忏悔,轻漫的青春,任意且率性的直言不讳;晚秋暮年,竟然自闭遁世,所为何来?怔滞、迟缓不是忧郁,只觉冻结、善忘的一时无措……记不起友伴名字,二事忘一,凝颜若冬雪,木讷似昏沉,对望者错疑你在生气?

生命的风霜雨雪,虚与实之人尘应对,都沉痛、谦卑历尽过了;有时,爱比死更荒凉,不再记忆从前,就让读与写安顿岁老身心吧。

上弦月如微笑之唇。我静坐阳台夜已深,感谢爱妻为我种植花树,点燃烟,红炙的微热犹若地上的星光,不思书写,选一本书静读,芥川龙之介精选小说十七帖,书名:《地狱变》。少时初读,惊见作家凛冽之语──

人生,比地狱还地狱。

青春时不解其意,晚秋年,悟澈明白。大智慧的隽永小说,哲人奥义的文学预言先知。一九九七年二月志文新译版本,四人合译一本书:钟肇政、齐霞飞、赖祥云、曹赐固。延续拜读更早翻芥川作品之人,金溟若、刘慕沙、黄玉燕……他(她)们不就是相与日本大正年代诞生之人?而后精译芥川同时的文学佳构……神启般巧合的致敬,中国和日本灵犀等同,毫无距离的接近,怦然心动,多么美丽!

读者之我,敬阅芥川之书,揣想翻译诸君好笔日夜的翔实日文转华文,真切思维之前的青春岁月所思何以?不禁另思在五十年代,被冤屈以「政治犯」罪名系狱的叶石涛先生,一定倾心于芥川龙之介小说,呼唤良知与公义在人间的悲悯与省思,文学是仅存的比任何宗教经典还要永恒的告白,暗夜微光的何等深刻。

隅田川,东京一条河

翻译者是否走过?

芥川十二岁亡故母亲

临河哀悼,永远记得

点鬼簿写他的寂寞

美丽和哀愁……

画舫艺伎歌伴酒

臆想回家,再续小说。

上海的金溟若,台湾的钟肇政,竟夜未眠敬谨翻译芥川小说,倦然幻觉,耳边河水涌音,那是隅田川畔,芥川龙之介呼唤母亲的轻吟是否?回到很多年很多年后的此时,夜深人未静,晚辈之我,静心拜读前辈译作,那般绝美豪笔,莫非是谕知后代人,他们由衷的倾慕。

何以日本文学如此美丽,军国主义者却掀起战争?芥川活了三十六岁(1892-1927),那是昭和二年,如果不自戕,坚毅忍耐存活下去,必然是违逆当道的「反战者」。

美帝B29轰炸机袭台之时,钟肇政多年轻,日本殖民地国民,金溟若在中国上海……他们的青春在战争中,那纯净、美丽的文学初心都被战火摧毁了!折逆、掩映生命未可知的前程,死?读过芥川。生?译芥川文学。

救赎自我,勇健存活,芥川升华了他们,从前的黯郁岁时,是啊,《河童》的神话、《罗生门》的诡谲、《地狱变》的哀恸、《给某旧友的手记》……1927年7月24日凌晨,田端自宅服安眠药自杀,遗书外留下手记之作。别说「自杀」是懦弱,勇敢抉择他一生。

百年之后,拜读芥川之书,臆想,大多已逝译者勤作心情,时间没有距离,一字一句深思熟虑方下笔的由衷虔诚,实是值得呕心沥血,回归原着人的绝美真意;译者定然倦眼回眸,二战年代那烽火肆虐的中国与台湾,日本文学那么美丽,军国主义如此凶残?误差的价值论定、评比,仿佛人生经历的背叛与温柔……这不正是文学最足以珍惜的真情实义吗?

书写一生之我,愧然深思,断然难以抵达如先哲芥川龙之介的高度。欣慰的是他最忠实的读者,不时敬谨拜读,一而再,再而三,他的哀痛、隐忧仿佛如是我行过的人生过程。

愧然的是,我多少隐匿、闪躲,这是懦弱之我的卑劣,自写的文字不就一再反诘?贪念偶尔,幸好及时收歛。母亲生前警语──不取不该获得之利,脚踏实地认真扎实为要。

芥川龙之介,我,一生文学的由衷仰望,感谢百年之前,留予比经典还要虔诚的启蒙,如若不是译者前辈的豪笔,我至今想是蒙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