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文義/詩人,遠在北西北
如果不能做伟大诗人,愿做伟大的朋友──痖弦
一别三十六年过去了,我不免慨然的静看车窗外拂晓时分的加拿大与美国边境,晨间五时蒙白如雪的雾茫露寒……诗人白灵熟练开着这七人座租来的休旅车,通过海关的询问,全员下车,傲然的美国官员问说:你从温哥华来西雅图所为何事?我凛冽简答:怀念一位诗人久居之地。再问:你住温哥华吗?我答:只是旅行来拜见另位诗人,我的老师,迁居加拿大二十五年了。官员从冷厉转为温柔,护照递回说OK。
他读诗吗?在这北美洲北西北的两国边境地带,温哥华的痖弦,西雅图之杨牧,自视甚高的知悉艾略特等等西方人,怎会了解东方人的文学佳构?我漫步走出海关,晨阳乍现。
《年轮》一九七六年四季版。书中散文〈北西北〉,杨牧在西雅图如此怀乡的诗句──
然则,当我涉足入海
轻微的质量不灭,水位涨高
彼岸的沙滩当更湿了一截
当我继续前行,甚至淹没于
无人的此岸七尺以西
不知道六月的花莲啊花莲
是否又谣传海啸?
从前那野战服少年之我,怀抱着这本精致之书,并允为启蒙、学习的由衷虔诚,多么祈盼有幸运的某日,靓见、请益杨牧前辈,那冬雪冷雾的「北西北」正确的方位何处?决意在未来岁月,抵达那鲑鱼誓死也要返乡的坚执意志,文学啊,如此洁净,何等神启般仰望。
一九八六年夏天,初抵西雅图华盛顿大学,图书馆副座吴燕美女士请那时在该校留学的吴潜诚带我和同行作家黄君去看「鱼梯」,但见强韧水流间,鲑鱼群不惧生死的奔跃;我说:想见杨牧。燕美姊说:我来安排。……向晚时分,杨牧走入大学图书馆,寻索我们的存在,我敬谨起身,黄君意外的阻止……?错身而过,杨牧未停歇脚步,我慌然回首,身影已远了;是夜,请教犹如文学兄弟的黄君,回答的理由我难以苟同,仅能沉默、苦笑,意在不言中。
三十六年过去了,重返斯地,杨牧辞世了。
国境以北的温哥华,老师,我来看您。
──你来了,文义,你来了!老师笑说。
五十年前多么迢遥的往昔,大汉溪畔的学院教室,聆听痖弦老师戏剧课,课后留住我,微笑问说:你,是写散文的林文义吧?是否也试试写诗?我怔滞得不知所措,后悔何以未随身带着「众人出版社」的痖弦诗集《深渊》呈请老师书页签名留念;没想到半世纪之后,十一个小时的晚班客机,飞越仿佛永夜的太平洋,未眠静读老师的回忆录,书腰文字沉郁亦温情的烙印着──
我认为我们经历的悲剧超出了人类的负荷极限,说得上是悲惨中的悲惨……我自己的文学有两个泉源:一个是母亲,一个就是故乡。故乡就是母亲,母亲就是故乡,这两个就是混起来的意象。
难道九一高寿的老师内在仍是永夜的忧伤苍茫?回忆录由他口述,辛上邪记录,据说成书出版前,他校订了六次;童时故乡何其遥远,少年战乱流离,青春军旅台湾,南方岛屿的异乡竟成了另一故乡……《创世纪》诗刊作为卷末结语,八○年代的副刊生涯竟无接连叙述?相见时,我向老师敬谨问起,但见他深思半晌,轻音稀微地答说:是啊,应该会吧?
老师,您口述,女儿景苹记录岂不更好?
一本《痖弦诗集》已然是经典一生了。
这是在温哥华首次重逢,我与他的对话。
从杂志到副刊几近一生的编辑生涯,犹如在回忆录自序所言──「的确,我鼓励别人行,鼓励自己不行,一直上不去。」隐约的生命无奈吗?一直上不去……内心有憾,合应是最为眷爱的文学,那时还很年轻的卓越诗人竟然再也不再写诗了。仅有、唯一的一本诗集,究竟何因让他绝笔断念?我,不敢贸然再追问。
答案反倒明白的显现在洪范版新书:《痖弦书简》相应:《杨牧书简》的彼此呼应之间,不隐晦的相互交心,痖弦一再激励前之叶珊,后为杨牧创作,杨牧回复更多的是编辑及出版的意见,跨越过万里之遥的太平洋,两颗诗人如兄弟般感情、理念毫无距离的相知疼惜。
第二次欢聚在投宿所在,一株数百年巨树下,我们野餐、烤肉,发如雪的诗人九十一岁生日,不谈文学、编辑往事,尽是欢笑快意。女儿景苹近以笔名鹿苹在台湾印刻文学出版小说新书《甜面包岛》,七月二十二日在台北纪州庵发表会与朱天心对谈,方刚回返,风尘仆仆的挂念诗人父亲老来的生活安顿,孝思感心。我翻开二○○六年联经版的《弦外之音》,这本由诗人颜艾琳主编,丰采别致的包涵着痖弦诗稿、朗诵音碟、手迹、岁月留影;其中有诗人抱着周岁婴儿的慈爱相片,正是初生的景苹,我请她签字留念。
──好久,我们没通电话了。他说。
是啊,子夜三时,时在大直旧居拨越洋电话去温哥华,老师从万里之外,音色朗快的勉励我,六十过后还年轻,放怀创作,文学、绘画都好!几年来,重复的提起已然辞世的青春挚友,笔名:雪桑,本名:施明正,老师语气微微感伤的说起他们在高雄时而欢聚的从前。
──雪桑,帅气,有情。老师一再形容。
生日快乐啊!痖弦老师。寿宴群友祝贺。
我们真的再次通了电话,温哥华机场,我要搭乘子夜二时晚班客机回台,手机附耳,老师语音平静的和我说了十五分钟,尽是勉励,如同八○年代时以书信期许我,坚执创作。
起飞了,老师再见。诗人,远在北西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