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伊森/心針指北

心针指北。(图/太阳脸)

前阵子飞了趟槟城,北纬5度东经100度,气温总在摄氏三十以上.赤道边上的常夏南国。

落地后打算找东西吃,同行的机长问可不可以跟,当然可以,如果你不介意我吃路边摊的话。两人换上轻装短裤,欣然往当地菜市场走去,我要找的摊子隐藏在角落,Google Maps标不清楚,市集内人声鼎沸,小径错综,绕了会儿才寻到。招牌画着两只脚印,就叫「赤脚炒粿条」,店主坚持打着赤足翻铲巨型铁锅,大增视觉表演效果,炭火熏香,两盘炒粿条端上来镬气十足。一时欢心满腹,起身觅回头路,视野内烟雾弥漫,摩肩擦踵,顿时有陌生空间迷向的错觉。随行的机长张望两眼,开口说道:「我们刚刚是从北边进来的。」

我心照一笑,我们从北边进来的,真是种复古的说法。这机长在转行当飞行员前是地理老师,若非如此,现代很少人这么老派。就算是现役飞行员,也不见得人人像地理老师那般,有根心中的指北针;而我心中的指北针,也早在进民航界前就埋入了。学生时期曾短暂参加登山社,没有网路与电子3C产品的年代,山社的训练是一个指北针,两个制高点,张目对日看着太阳,你就得判断出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称为三角定位。玩得再升级一点,有些同学在社办的图库中(实体地图库,藏在一格一格充满尘埃的抽屉里)翻找日治时代那种五万分之一、两万五千分之一的地形图,凭空在脑中构筑立体影像。接着会有人说,这边等高线断掉了,我们开个队去探勘一番。过阵子他们会骄傲地回报,找到一道没人见过的瀑布,溪底还附赠一副完整的山羌骨骼。

当年脑中埋针后,竟渐渐转化成强迫症,连走在城市里,此技能也常时发动,下意识会辨认东西南北。开车入停车场,若非建筑物结构改变,或者深入到地底七八层的迷宫,都大致能知道北方在哪。与其说这是个能力,倒不如说一旦失去自己在地图上的位置,会感到十分不安。

认识一个城市,我总习惯摊开地图定位。例如台北,由上到下把民族民权民生忠孝仁爱信义和平默念下来,由左到右记中山新生建国复兴敦化,大概就不会走丢。高雄的一心二圣三多四维五福六合七贤八德九如十全,虽然在图上画得不够方正,背起来也决计不会迷路。更有像札幌那样的开拓城市,有一个虚拟的市中心点(大概在时计台附近),所有的建筑景点都是此原点的相对位置,以座标来写地址,札幌车站是北四西四,二条市场在南二东一。走在这种棋盘上,相对让我安心很多。

中文在描述方位时,习惯先讲东西,再讲南北;英日语的表达法则刚好相反。例如中文的西北方,在英语叫作北西(Northwest),希区考克的悬疑名作《北西北》原题为North by the Northwest,也译作《西北偏北》,日语则翻作《北北西に进路を取れ》。以360度定义方位角的话,西北在地图中,为指向左上的315度,片名取西北的北边,是个不合逻辑的方位,借以影射男主角凯利葛伦(Cary Grant)在剧中莫名其妙的慌乱遭遇。电影场景的进展由纽约、芝加哥,一路往西北到南达科他州;警员的无线电通话(密西根大道往西北)、机场出入口的方位(西北入口)、航空公司名(西北航空,后来跟达美合并了),全用了往西北的梗。更有一说,《北西北》的片名是为了致敬莎士比亚,《哈姆雷特》在第二幕第二场有句台词:「只在西北角的偏北方我有点疯;风自南方来的时候,我分辨得清什么是苍鹰,什么是白鹭。」(I am but mad north north-west: when the wind is southerly I know hawk from a handsaw.)(注)。

风以吹来的方向表示,因此「风从哪里来」有着不可取代的地理特性。在台湾说东北风,即是冬天由东北方吹来的季风;夏季西南气流则经常伴随雷雨水气,都是常识。民谣〈西风的话〉所描述的秋季,应该不属于台湾这个地域;至于西北偏北的风,为何能让哈姆雷特借以装疯抓狂,那就要问丹麦人了。

东西南北的表达法,还有方向性的概念。Northwest bound往西北去,薛仁贵东征高句丽,薛丁山西征樊梨花;爸爸东进,儿子西推,英语可以写成Eastbound与Westbound。用数学来表示,把A点与B点写在一起,头上再画个箭头,称为向量。中文里征西将军与西征将军的意义相同,「西进」是往西挺进,台商西进大陆市场,不会说成东进大陆。然而随着时代演化,中文语感可能完全相反。台湾知名的自行车登高挑战,终点是公路顶点武岭(海拔3275公尺),又分「东进武岭」与「西进武岭」两种路线。以传统的中文解读,东进武岭我会以为是从埔里雾社往东骑上去,西进武岭是花莲太鲁阁出发往西,但主办单位规画的实际路线却完全相反。像我这样解读的人,可能会报错比赛,最后导致跑错棚的糗事。

最近桃园机场的标示牌更新,出境改成「出发」,入境改成「抵达」,出境与入境,本是出去(outbound)与回来(inbound)的意义;由于容易解读成「出航厦回家,与入航厦出国」,造成了部分人跑错航厦。于是参考其他国际机场,改成出发(Departure)与抵达(Arrival),虽然少了些向量的语感,却是种双赢的做法。

方向中还存在着阶级。

时刻表中,不管是开往中国北京或日本东京的火车,都叫「上行列车」;离开首都的称「下行列车」,上行下行,向心与离心,深植于普世观念中。都说京都仿造古唐朝而建立,坐北朝南,尊右卑左,贺茂川高野川合一成为鸭川,三条河将半个京都切成Y字型,再加上桂川,左京右京上京中京下京,区块分明。好比说你上去台北,我下去高雄,一上一下,语中隐带伤害值。

J.R.R.托尔金的《魔戒》里,虚构的大陆叫中土(Middle-earth),古来自诩为世界中心的中国,称自己为「中」国,然而这样的自夸并不是中国的特权。到美国买一张世界地图,美国会在地图的中间,到欧洲买一张地图,中心换为欧洲,反而欧美人看到以台湾为中心的世界地图,觉得很新鲜。我曾经在澳洲逛过地图专卖店(这种店大概已被时代淘汰倒闭),南极为上,北半球为下,天南地北,季节颠倒,连热带气旋,转圈的方向都相反。我们北半球人,理所当然指北为上,在澳洲纽西兰的地图中,往台北是「下去」,往高雄变成「上去」,如此换位思考,饶富深趣。

以往与前女友约会,约在忠孝敦化附近。我心里想着以北为上的地图,问东北东南西北西南哪个角落,她回说:「顺成蛋糕斜对面。」再问顺成蛋糕在哪个方位,斜对面又是哪个方位,得到的答案是:「就顺成蛋糕对面,哪有人在记东西南北啦,都是记忆地标啊,不是看到SOGO一直走,再过个路口就到了?」两个人的形容都没错,只是大脑的使用法不同,以游戏为比喻,我头壳里内建的是任天堂红白机时代《勇者斗恶龙I代》那种2D迷宫的地图,她那种是最新世代主机PS5《艾尔登法环》3D游戏的攻略法。恋人间若有此种沟通障碍,两人都需要换位思考,此事之必要,将决定前男友前女友的头衔,是否可以进阶成老公老婆。

我也尝试过「被动」导航,闭起眼睛想像自己站在某个出发点,就像被GPS行车带领那样,碰哪个建筑要右转,见到哪个信号要拐弯;但想像中的红绿灯经常不告而别,某个路标大楼又正在改建,一旦失去线索,瞬间就陷入迷途噩梦。

飞行中有个老口诀,称为「Ahead of the aircraft」——飞机不像汽车,在空中无法暂停,你的心思绝对要飞在它之前,如果心念不设在航机轨迹前方,你将被淘气作乱的自动驾驶,骗得空间迷向而不自知,更别说身后还载满了旅客。

近年很多飞行员读手册,习惯以超连结与关键字搜寻,这些快选键甚至内置在电子书本身的编排中;然而像我这样的人,光看重点会搞得一头雾水,好比学生时期只背考古题,即使通过期末考了,面对这门学科依然心虚。需要精读的书,我只会老方法,将章节标题先记下来,跟着心里的指北针,慢慢愚笨地全部走一遍,接着再找张白纸默写回来。如果不这么做,这本书在心中画不出地图,我会失去书中世界的轮廓。

将来也许只有地理老师与登山向导会使用指北针了,但人类社会依然需要少数会辨认方位,或者教AI辨认方向的人。每天翻航图的我,却不得不依赖这种脑中插针,心中读图的方式。我深怕如果不这么做,不主动思考与编织,这颗脑袋将渐渐失去存在的意义。

●注:梁实秋译,远东图书公司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