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蔣亞妮/(下)

图/太阳脸

2. 死神的呼吸

父走前的一百多日,是那年农历春节的尾声,后来觉得他的潇洒多少也展现在他只收红包不收白包的决定。那是最后一个像是年画与会打开春节特别节目的年节了,我能如此确定是因为早在许多年前,就不再有这样的日子。

像是一出话剧,父亲的弟与妹们,将所有人都叫回了不再敞亮一如童年的店里,一家家合照、发红包与围炉,留下了唯一一张我父与我子的合照,那是一张充满死气的好照片。死,并不来自我父亲与画面中的任何人,而是当下的不(可能)再,时间不只是缺席与不在,而是死去。我想起巴特的死亡观,或许才是他理解摄影的真实经验,摄影的刺不来自如生,更是停格瞬间,记录下一个时间的同时发生与终结。因此我越年长越不忍心看人物照与留下合影,每一次说,来拍照吧,都带着一种绝决,我想记住什么,最好是记住一切的狠绝。

这样晦气的话,当然不能轻易和别人说,尤其与朋友合照时。但其实死这件事,不也和生一样,是一种反向的仪式与节庆,这几年里最爱的音乐现场,坂本龙一的「async纽约现场」,就像是一次生的告别式,他在无盖平台钢琴、电子乐器、吉他,甚至是一片玻璃间轮流演奏,演奏、转身、徐行,现场的观众如此逼近,他知道有人在拍他,他也知道这场音乐会是他癌末身体能做的最后一次完整演出了(2022年那场纯钢琴的线上演奏会则更像是为遗照留下的一张招牌动作)。那是演奏更接近摄影能凝结与滞空魔力的地方,而写作怎么都到不了,只能是时间的之前、时间的之后,无限想靠近与重现当下,也因此我才能一直写下去。

后来发现,总是后来才能发现,不只是我,当然也不非得是罗兰巴特与坂本龙一,我父亲也以他的方式,留下与告别。整理遗物时,与父亲同住的姑姑在他的手机中看见了在其他家人传给他的照片里、在不小心误触截图与满是晃动不知焦点何处的照片中,有两张他穿着病服的自拍,一张侧脸、一张正面,直视镜头没有晃动也没有不确定,脸颊因为削瘦而垂下刻痕般的法令纹,但眉眼不曾变过,嘴唇抿得很紧,没有笑容,但绝对也说不上悲伤,那是属于父的最后一次触键。姑姑在夜里把这两张照片传到了我手机,它们至今都待在里头,没有欢乐,但也并不难过。

许多纪念都是如此,我存在过,登入打卡,登出打卡。

比起许多与死亡有关的现场,比如医生宣告死亡,比如法事、出殡、火化、纳骨进塔、祭拜,比如收到死亡证明、比如签下抛弃继承的文件等等,现场总没有实感,现场只剩过场。我总在现场的衍生事件里,才能清醒感受。父临终前七天,依然能清醒自理与我简单通话,简单的原因并不来自他的不能,而是他的不想,越是病重,他越无话与我说。直到那几日,我才接受(只有我自己)和他说好的家族旅行,不会再来。

夏末总是校园文学奖的热区,预计周末要再回去陪他,父亲离开前六天,忽然陷入呼吸困难,能下床的时间变得极少,从定期的返院化疗转往了专责病房。而我在那六天里从南而北,有三场早早说好的工作得完成,那一季夏末变成了无数次来往高铁再转往父亲所在医院的季节,我在一场高雄的文学评审会议结束后,原要返回台北准备隔日的工作,却在南方一处被阿勃勒树影覆荫的校园里,听见了呼吸声。

枝叶与风擦出的声音是一整片的,像是隔着氧气呼吸罩睡着的父亲,他的呼声也与塑料与打出的高氧气体摩成一片。我才清醒地想起医生说,可能就在这几天,哪几天?医生无法说出几天,有些时候临终会拉成数月、有些时候从红线一脚再踏回绿区,当然更有时候,就是明确的一、二、三天。我不喜欢赌,大赌小赌拿生命赌,都是伤情,我跟着阿勃勒一起深呼吸,好好地取消了隔日的工作,致歉、说明,好好地回到高铁、回到医院、回到父的床前。

没有参加与告假的文学相对论,是为了展开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相对论,我相对于父,死相对于生,痛相对于活,最后我再相对于自己。回来的隔日,父的呼吸开始变了,氧气罩底下的呼吸片状剥离,像是被切成了一颗一颗的气泡,偶尔传来清楚却非人般的嘎嘎声,医生来时听见,只说了可以请想见他的人来看看他了。我一边打给父亲的朋友,怎么想来都只剩两个人名,一边从文献中自己找说明,当病人走向临终,会先失去吞咽的功能,使痰卡在喉咙,痰音与气泡相融,医学上也有人说那是「死亡的嘎嘎声」……而他在进入这样的呼吸前,死神的呼吸开始前,只告诉了所有人,一根管子都不插。

我在白日里放歌,放西洋老歌,随着嘎嘎的呼吸持续,他的嘴无法闭上,也失去了语言,接着是双眼开始长时的闭上,我只能从他眼皮的跳跃程度,感受自己放的歌曲是否得他钟意,木匠兄妹始终是他年少至今的爱歌,猫王还可以,披头四时皱了一次眉头。我反复替他以棉棒沾水湿润双唇,补上护唇膏,在渐渐水肿的双手双脚不间断地擦好乳液,却更感受不到父亲还在这个身体里头,如果他在,他想必也想离开。我没有权力请一个人留与走,连在文章中、连在爱情里,都做不到如此横行,何况是对父亲,就像他这一生里头,想必连女儿的一次「爸爸不要走」都没有听过。爸爸如果想走,就走吧,从我很小的时候开始,就这样想了。

因为他也从未逼我去过不想去的地方,当我和他说自己不爱谁了、伤害了谁或被谁伤害了,他都只是说那你想清楚就好,其实没想清楚也没关系,什么都没关系。所以我知道自己永远可以走,边走边写、边走边哭、边走边吃,甚至是不写了、不哭了、不吃了,他也不会怪我,因为他总是在被其他人责怪。那一个周五的夜晚,我没有和父的弟弟交班,回家补眠,我总想着陪他一起深呼吸。有些人天生就会用嘴巴呼吸,因为鼻过敏、因为运动、因为习惯,这样的人适合潜水,我忽然从病房想到了大海。

这一年里,我到海边练习了好几次潜水,先在岸边的深水池里头,在里头平衡耳压、摘除面镜,体育课般,每个动作我都能做得极好,甚至是在浅海区练习中性浮力,在上下浮沉间的一口呼吸,得提前却又不能真正过早开始呼与吸的准备,对我来说是腹式呼吸的精准度。但只要来到深海,当我从腹部意识到嘴巴时,总会吸呛进海水,无法完成考核。我是无法好好用嘴巴呼吸的人,不知道父亲是不是呢?每一次的呼吸,开始无法被读秒计算,我只看得出来,每一次的呼吸都让整座身体骨架上下移动,胸腹却没有被扩张与舒压,他已经无法好好呼吸,就像在海底的我。

死亡是没有声音的,没有配乐与倒计时,连眼泪掉下去都比平常安静,人的体温也不会在瞬间就冷去。那个夜晚,父与我不再相对,他真正躺下,而我只能站在其后。有些时间被快转压缩,不是因为不重要,而是因为它无法被赋予太过密集与高压的情感,太多就变得麻木,麻木的记忆与书写,不如留白。这些都发生在我开始吸起鼻子、不能好好呼吸的那个夏天,如果说,关于那个夏天还有什么想补充的事件,可能只剩一首歌与几部电影。

父亲火化那天,我的伴侣第一次在他面前演奏(虽然人最后失去的是听觉,但应该再怎么久也听不见七天后的声音)。大度山火葬场里,他拿出那把从克里蒙纳来的琴,我猜他没有多想就拉起了也来自义大利的《新天堂乐园》,同名电影里头,主角成为名导演,多年后回到西西里的老家、老电影院,即使当年启蒙他的放映师和他说过,这个城镇太小无法装下他的梦想,要他舍弃乡愁,专心工作,别再回来,就像我父总和我说着的,「妳回家」,可主角仍然回来参加他的丧礼,如父、如我。名为「新天堂乐园」的戏院在最后被拆除了,我与父亲第一次看电影的戏院,多年前就停止了营业。

乐园不一定是天堂,第一部他带着我看的电影是《狮子王》,辛巴的父亲木法沙早早就离开世间了,七岁的我还不懂得什么是生,更遑论死。我只记得走出戏院,转身和他说,爸爸,我也要和辛巴一样飞高高。

他说,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