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廖梅璇/對街
图/太阳脸
前两年郊区都更计划多了起来,公寓斜对面停着几辆大钢牙,没几日便剖空建筑,堆起垒垒水泥块。
机具撞击硬物,轰然传进公寓。老旧街区铲平后,错纵竖立起鹰架,罩上防尘网,扑簌簌撢着阳光。
日子如是流逝,写作时神思停滞,我便侧耳听外头动静,闷重的是起重机绞盘旋转声,尖锐的是电钻凿穿石材声。新建筑愈长愈高,犯生长痛般逐日号叫,声张它的存在,习惯了就像天生长在那里。
然而某天,我正打字,听到远方哒哒哒哒,自问噪音源头以前是什么,脑袋却一片空白,惊觉不过施工两年,我已忘却之前二十年不变的街景,得努力回想,方隐约浮出残像。
往昔街区一端是两户民宅,中段穿插面包店和服饰店,两家店铺老板都上了年纪,为了街坊老顾客还敞着门,人迹稀落,只有街区另一端的便利超商,紧邻十字路口,包办周遭居民生活所需,不时有人进出,而我也曾是顾客。
便利超商规模小,我只为了买猫罐头光顾,专找便宜大罐的伟嘉。十年前有段芜废时日,我边翻译边写着不成样的文章,傍晚常溜进超商,抄起沉沉猫罐,结帐完便速速离去,从没看清店员。店员于我,仅是柜台后收钱找零的一双手,和套着制服的半截躯干,想来我对店员,也仅是模糊的一张脸。城市同一时间,有上万个结帐流程发生,银货两讫,过后无痕。
但事情并非如此。
忘了哪一天,我准备掏出钱,柜台传来声音:「你养刺猬吗?」
我擡起头,眼前一张小尖脸,眉眼紧凑,几近锋利,说话口气却相当平和,双手不忘刷着条码,似乎不觉问题突兀。女孩听我回答没养,低头说:「我以为你养猫,也可能会养刺猬。」便从柜台下拎起小饲养箱,放上桌面。箱笼透明压克力板下,小刺猬伏在木屑上,圆溜溜的眼,尖翘鼻头,像神祇撮着指尖捏塑出来般精微。我既赞叹又惊吓,光故作镇定傻笑,按捺着逃离现场的冲动,等自动门打开。
踏出门满地阳光明晃晃,我心想其实没什么好尴尬,是我太久没和人说话,一时羞缩。
晚间我告诉女友白天的奇遇。女友素来不喜宠物,蹙眉说她不明白超商店员薪水如此微薄,为何还想养动物,万一刺猬生病,无健保可用,医药费便是可观的开销。
但如果不养刺猬,她除了工作还剩下什么?我反问女友。整整八小时站着收钱、翻找包裹、泡咖啡、微波便当、应付奥客、点货搬货,回家独对四壁,或许是需要一个能回应的对象,让自己从无止尽的劳动恢复为人吧?即便是扎手的一团刺,痛楚至少令人觉知还有血肉,还有意识。
此后再遇见女孩,我俩彼此点头微笑,不久却见到柜台后立着一名面生的男店员,取代了女孩,不知她是调到其他加盟店,抑或换了排班时段,总之我失去了一个能读出我喂猫习惯的人。女孩是否觉得失去什么?我不知道。
便利商店大门开开阖阖,拆散了旧识,再促成其他邂逅。随着我日渐熟悉周边猫群,喂猫频率增加了,某日我走进超商,将罐头搁在柜台,店员忽地出声询问:「你有看见附近一只三色猫吗?很胖的……」
我愣了一下,随即依女孩形容,猜出她指的是对面花坛出没的三花猫,前一阵子消失数日,我遍寻不着,恰巧几日前有猫友告知,三花已车祸身亡。我委婉地将坏消息转告店员,她点点头,从柜台下(那想是哆啦A梦口袋般的神奇空间)平静拎起两大袋猫粮,说要送给我。
我注意到她有张宽舒的脸,眼梢扬起羊毫笔拉出的柔缓弧度,这般脸容仿佛应当出没在艺廊或文青咖啡馆,而不是困在局促商店,镇日闻着加热食物的烂熟气味。既然有张适宜服务中产顾客的脸,何必屈就超商低薪?然而思绪一转,我发觉脑里竟瞬间跑完颜值换算薪资的计价程式,微微心惊。
女孩恍然不觉眼前顾客思绪万千,示意要我收下猫饲料,现出极淡的微笑。毕竟工作余暇喂的猫死了,她所能做的仅是和认识这头猫的人,分享剩余饲料,与节制的感伤。
如同前一个女孩,自此我去便利商店买猫罐头,总与女孩相互微笑,如两只蚂蚁错身,擦碰触角,释放交换讯息,关于每日行经的街角,周围街景变动,遮雨棚防火巷闪逝的猫踪。那是非常纤细的羁绊,全赖脸部肌肉牵动,松松绾着两个人,称不上什么关系。虽然只是照面,却是我百无聊赖一整日,唯一的笑。
女孩笑起来像一幅立轴,夹在身后平整烟墙,与前方柜台湿纸巾口香糖间。她扬起嘴角时,物品堆得满坑满谷的超商,空气一变,庸碌的日常退去,恬适氛围盈满店内,置身其中,生出静观午后阳光穿透玻璃窗的悠然,或者索性不想,不看,让时间流过身旁,无数琐碎的烦忧沉淀了,神经松弛下来。女孩的笑颜将空间套上一层柔煦滤镜,让我错觉晴日底下,一切稳妥。
错觉维持了好一阵子。
超商门口摆着一张长椅,偶尔见到有人坐下喝刚买的饮料,麦香红茶或咖啡广场。某天路过,我瞥了一眼,意外见到女孩斜坐在长椅上,指间执烟,流露出若有所思的神情,卸下了微笑,徒留空荡荡一张脸,微瞇着眼,仿佛难以忍受烟雾入眼。
我终于意识到,过往女孩的雅洁形象,原是杂糅她的职业习惯与我的想像而成,女孩工作时其实没那么想笑,她也同一般人,满心烦乱,只想偷空来根烟,从鼻腔一并喷出焦虑与尼古丁。剥除滤镜,便利商店本就是供上班族和劳工买个三明治或能量饮料,充饥提神的过渡场所,所有陈设与服务,都是为了迅速周转人与货,哪可能悠然。
我曾以为自己与女孩交换了微笑,与少许所思所感,事实上我们交换的只是错觉。店员与顾客,各有各的疲惫囤积在体内,多数时间都难以分神,付出额外情感,除了钱与商品,根本无力交换什么。
尔后女孩也消失了,另一副身躯取代了她,套着相同的红底白字制服。
柜台后的空位不断有人填补,而我改上网订购猫罐头,很少再进超商,有时经过这角落,特意探看空椅和蒙尘的扭蛋机,见一如既往,安心里掺着一丝怅然。我的活动轨迹完全绕开了这街区,一整列敝旧阴暗的建筑,在脑中凝为一团灰蒙,关于刺猬女孩和喂猫女孩的记忆藏匿其中。
也不是刻意遗忘,但行动路线绕个弯,内心的地理认知图随之重组,某些区块就此遁入了沉积层,多年不再想起。
直到大钢牙掘开钢筋水泥,噪音破空而来,掀翻起回忆,我才再度想起,那段有一搭没一搭接案,反复投文学奖的日子,恍若秘密下葬的尸骸开挖出土,脸面犹然鲜润有血色,微笑未退,死去一回,复又活转过来。四顾茫然的年月过去了,人生至此,应当累积了一点什么,但除却两张陈年面孔,我仍然没与任何人事有所连结,浑然不知整条街区何时达成都更协议,骤然清空。
距离那么近,却与我毫无关联,世界在我之外嘈杂。
电脑萤幕暗了又亮,四季失序,关在公寓房间,我依然在写,不时推开滑鼠,听噪音从哒哒哒哒变成吱轧吱轧,工程显然进行到另一阶段。按照建商描绘的愿景,对街将矗立起十三层电梯大厦,以一坪八十万的价格,孵孕入住新富的未来。我久居的郊区正剧烈新陈代谢,驳旧房舍与窘迫生活被除净,可能有一天连我也代谢掉。
但在之前,每回响起噪音,两个女孩便在记忆里蠕动起来,穿过时间的尘埃,凝视着我。超商实体建筑崩灭,她们却永久遗留在此,无论外在地景如何更迭,女孩都会如认识多年的熟人般,对我点头招呼,将刹那善意,拉伸为长长一段人生。
如此,尽管工地纷纷冒出,郊区面貌大幅改变,仿佛宁静依旧。
仿佛我无畏将来,恒常待在公寓,孜孜书写,写到天荒地老,天涯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