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何惠彬/春囚

图/陈裕堂

昨日又返潮,下班匆匆回来没有为意,直到头顶晾满衣物,才醒起这种日子怎么能干,果然彻夜仍是湿漉漉。不足两坪的雅房只有打不开的小小一扇窗,隔开酒巷食肆的杂音,尤其晚声寂寂,耳朵可以闲下来,水气却是遮掩不住的,返潮的夜里,鼻子满满的忙着。一屋的水气,来自墙上,来自衣物里,也来自小窗外,有它独特的味道,不甜不辣不臭不腥,没有好与坏,只是盈溢着空虚。不是一池春水或海岸烟波,唯有一片薄薄的水雾,钻进鼻孔,在身体内蔓延,又从毛孔渗透出来,把人包覆,也包覆整个世界。薄薄的,试试挥动手脚,像挥动着铅球,挥动一世界的水气。

雅房是个小方盒,把我用砖墙隔绝于世外,却难挡一城市的空气。嗅着水气,心里终于被厌闷黏了一夜,熬到天亮仍是一墙水滴。人人说春天好,我却每是惴惴不安,既因蜗居雅房,屡受回南天之苦,也是春天于我是伴着囹圄经历之故。

前年二月中,与阿亭匆匆道别之后,便被移送到收押所。收押所建在山脚,六幢建筑都作监仓,疫情所及,每仓只住三至五人,一切工作和活动也停了,日日困在监仓里,或睡或坐,无所事事。里头的分秒时光只剩下呼吸和饮食,大家格外珍惜每日十五分钟的梳洗,职员也借词清洁监仓,打开仓门,一天让人走动两三次。早午晚轮流清洁走廊,楼层大堂则是没有定数,谁讨好了职员,便让谁先来,后来连多年未打扫的杂物房也变干净,铁架子背面的螺丝钉有消毒水的气味。不过疫情不稳,有时竟连梳洗也没有安排,便真的是坐牢,全然的纯粹的坐着。

监仓恰巧向山阳,终日无事,便隔着石墙铁栅眺望山上,看春雨后的青苔妆点着山腰的挡土墙,灰沉沉的水泥铺上一层层班驳的绿,有时更见到山上高挂一抹虹,在蓝色大画布上染了七彩。纵是在牢里,原来世间还是有颜色的,唯其可望而不可及,往墙外伸手出去,穿过栅栏,还有一重连着栅栏的铁窗,尽力伸展,依旧在墙内。循着伸手的方向,依稀见到山上有人,他们在山岩边歇脚,或许喝几口水,或许筹划着之后的聚会,该吃火锅还是牛扒,一丝幽微的嫉妒便在眼眶里打转。春日确是生机,却最不解人意。即使天涯断绝,或是音信杳无,它迳自还来,花红草绿,没顾得人心悲喜。

以为四壁储满晚冬的枯灭,区分了墙外春色,囚友南亚仔忽然站起来,说坐牢反而长肌肉,一边像情人一般爱抚自己的腹肌。老头在没有门墙的厕所照镜,喃喃说着最近读书阅报多了,用电须刨刮着中午刚长苗的胡子,自信面目不似旧时可憎,他念起新闻标题确有抑扬顿挫,像个老学究,其实他才四十来岁。水穷云起一念间,四季不问人情,原来人身自喜,也可以这般不放春秋更替在眼内,至于坐牢坐到寂灭度脱,则是再之后的见闻了。

春色伤别离,原来是诗人借词诉断肠,冤枉了四季好时节。冤枉,冤枉,也许不应怨春还,复觉得自己如春一般的委屈。

我的入狱,在旁人眼里是一场玩笑。囚友不是贩毒便是伤人,刑期以年月计,年岁最长的旺伯更是五十年来反复入狱,自嘲是无恶不作,前天刚出狱,今日又回来,早把监仓作睡房。我却是因了一则帖文,刑期二十八日,他们听到无不噗哧笑出来,嘴里倒厚道,只讲安慰说话。我也自嘲,若是多写帖文十则八则,便成汪洋大盗,你是伤人,我发帖文,旗鼓相当,哄得人人大笑。

若论实情,罪名无关政治,也不涉思想,只与身分有一点关系。既为眼中钉肉中刺,便不复想争辩,任它把戏言当大罪。反倒是后来在狱中读毕乔治·欧威尔的《一九八四》,当晚便作了噩梦,梦见自己被绑在床上,射灯刺激着瞳孔,镜前的人形脸颊深陷,头发都在地上,再看便连头颅也没有了,在地上晃着晃着,慢慢静止。

那番自嘲,其实早已是世情。谁敢说大洋国是虚构?二十八日还许是侥幸。出狱前一天才知,一位叫阿俊的囚友获刑七个月,竟是因为思华力肠(编按, Cervelat,常见于德国及瑞士的一种香肠)和一则帖文。心里明白,更多人已经或将会因言得咎,负上更重的罪名,辗碎了前途,拆散了家庭。前人留下这册经典,原是用自由刻下的至深的警醒,我的噩梦便是报应,早不该胡言乱语。

监仓是巨大的灰色方盒,从世界中被切割出来,割断了时间和空间,人在盒里浪荡,如何消磨疫下时光?读书、阅报、看电视、听收音机,未至于不闻世事,最期待仍然是每隔日收到的墙外来信。职员掮一个黑色大袋,清早便逐一监仓走遍,囚友前呼后拥过来,把脸贴在栅栏,像讨食的家猪,等职员唤自己的囚号,等墙外遥遥捎来的家书。书信把墙外的人事带进来,除了报告近况,还说些杂事。邻家猫咪生了五胎,楼下餐厅涨价又减量,从前郊游行过的步道围封了,要改建成旅馆。琐琐碎碎的,一信读毕,手脚的无形枷锁也似轻省不少。

人人收到信,南亚仔却总是独自退到一旁,有时把水桶里的水倒进另一个水桶,有时只是在旁边光着眼。他是早就离了家,从前的家人还在等着难民申请的批准,唯他耐不住自出生便开始的等待,在黑社会找到自己的身分,未等到身分证照,先得到终生的囚号。老头看他一眼,说信收不收到也无妨,反正信上诸事无聊,无无谓谓,却不自觉扬起嘴角,把信慎重朝里面折好,顺序排列妥当,像要藏好一箱宝藏。监仓人物不是善男信女,唯其身在牢里,知道珍惜人世的静好,没有张扬,纵是无亲无故,也不妒恨。

亲属来信尽量避谈苦事,一切的愁思郁结,都留到出狱那天,在满怀抱的泪水中倾泻。我却收到阿亭来信便哭了。一连三封信,二月十八日、二月十九日、二月二十日,在同一天收到,寄往惩教署不同部门去,询问我的下落,署方不回复,却辗转交给我。这些信正如对着空谷呼唤,你──在──哪──里──

我在谷之深处听见了。

真的听见了,却没能回一字半句。

我在,我在,只能低着头喃喃。

山里时常起雾,春日雾更浓,喃喃着眼前已是白茫茫。

离别惜团圆,人是要在绝境才能有所悟。正如嫦娥与织女在天上受罪,各自独对荒凉,中秋、七夕却是团圆日子、结缘时节。

千年以来,民间歌颂二女,流传下来的故事把荒芜处的泪痕写成魂牵梦萦的浪漫,甚至无人再提起她们的罪。那背叛权力的罪。广告上优雅艳丽的嫦娥未悔偷灵药,湖中沐浴青春的织女笑语嫣嫣,又岂是脉脉不能语。她们的孤苦,处处提醒着,人世静好,珍重,珍重。

闻说狱中也有节日安排,平日只得青菜鸡蛋和白饭,中秋晚餐会多一只鸡腿。我的刑期太短,不及一季春,与鸡腿更是无缘。只能想像一下,清一色的啡色囚衣,伴着几只油光腻腻的鸡腿,好似还胜过嫦娥与玉兔泪眼相看。不知南亚仔、老头和旺伯近况如何,是否嬉笑如故,中秋鸡腿又有没有让他们饱足好安睡,在梦里念念那匆匆而来匆匆而去的囚友。

牢里的人情,如今还是点点滴滴在。从前看电影,监狱里三山五岳,现实也确是江湖山海,没有遇上恶煞纠缠仅属幸运。寻常眼光看,他们罪无可赦,即便我也是在法律上败阵下来,不能说全然的无辜,素行也离端正还远。可是在那幽幽冥冥的灰色方盒里,大多数人是脱了皮肉,扫净了沾满一身的尘土,纯纯粹粹的只是个人。至于出狱以后有没有再沾一身尘土,有纷纷的际遇在。

总说一出狱门不回头,我偏没有这迷信,出狱那天刚上天桥,回身擡头便见一片碧空,白云缕缕透露了春日。日光漫漫照绿了世间,是青春的绿,濡染沉重的灰墙。千万年的历史里,三十年的人生里,我曾经在里面,它也在我里面。那一年春,囚住了二十八日的徬徨,像不能根治的隐痛,久不久就扰攘心头,尤其在返潮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