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李惠綿/他年回首應笑傲

退休之前,我整编历年来台湾大学大一国文课程的佳作,题曰《大学国文习作精选》,当作告别教学生涯前夕送给自己的毕业礼物。

一九八九年我考取博士班,六月接到中文系系主任叶庆炳老师来电,拟聘我为兼任讲师,讲授大一国文课程。回想当年大学联考,联招会规定身障生不准填写师范学校的志愿,原以为我今生注定与教师工作无缘。想不到叶老师的赏识重用,得以登上台大的讲堂,开启国文教学的里程。连续兼任国文四年,第五年因专心撰写博士论文而辞职。一九九四年取得学位,幸运留系任教,直到二○二三年八月退休,长达二十九年。期间,扣除休假和病假,讲授国文课程整整有三十年岁月。相对于陶渊明「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的感慨,我何其幸运;尽管这一生「行路难,难于山,险于水」,但乐为人师,教学相长,成为我喜悦充盈的生命泉源。

初为人师,没有教学经验,加上博士班一年级功课繁重,惶恐不已。承蒙大一「文学概论」课程的柯庆明老师渡我迷津。柯老师从庄子〈逍遥游〉到王羲之〈兰亭集序〉,一字一句,逐段逐篇,传授讲解之法。我如同在掌门人那儿习练一招一式,领受真传工夫,获得武功秘笈,并且吃下一颗定心仙丹。依稀记得,当我第一次在新生众目睽睽之下,拄着拐杖以倒退方式跃上台阶时,深怕当场跌倒的忐忑。开场白时,我的声音仍有些颤抖,深怕被嘲笑的不安。彼时,柯老师的声音在脑海回荡:「惠绵!无畏无惧!妳会教得很好!」

回首来时路,当该向天上的叶老师、柯老师鞠躬叩谢……

就我所知,台湾大学的国文课程经过重大变革,其一是教材的革新,其二是学分数减少。早期是必修,一年六学分,由中文系编选「大学国文选」作为共同教材。后来改为由任课老师开设不同的课程,例如「老庄选读」、「史记选读」、「唐诗选读」等数十种课程,学生可依照兴趣选修。二○一七年五月,校长仓促下令,要求中文系将国文减为必修三学分,教务处随即在九月新生入学手册载明这项决议。当时我不知情,仍旧规画一年课程;直到上学期结束,学生来信告知下学期不再选修,我方知实情,错愕不已。无力回天的愤懑,难以言喻。

近三年台大学生会积极推动「废除国文共同必修」,因未达成共识,提案尚未通过。此事成为社会新闻,联合报社论〈横柴入灶的本土语教学和大学废国文必修〉评曰:

台大学生会最近在校内公听会后,将中文系教师的发言断章取义地放上网,除了片面批判,也意图让外界对发言教师发动公审。这种作法,彷如重演「文革斗争」,令人不忍卒睹。台大学生会主张「大一国文共同必修应废除」者,理由包罗万象:有批判国文教学是「保留威权时代过时的意识形态」,有人批评国文课程内容缺乏实用性,有人主张课程不该被中文系垄断等。这些理由或许都有讨论余地,但反过来看,有哪一门共同必修课程──包含「本土语言教学」在内,能通过如此吹毛求疵的辩证?只针对国文,难道不是另有目的?(2022年1月28日)

历史见证:政治是一时的,但文学艺术却是永恒的。历经改朝换代的文学作品和思想论着,至今依然是不朽的经典。曾几何时,台大引以为傲的国文教学,竟成为台大学生会心中的「过街之鼠」,乃至于发出如此严苛的批判,怎不令人万分惆怅?一直以来,联考确实引导中学的教学与学习。然则大学国文不再着重记问之学,而是培养阅读文本的能力、训练问题意识的能力、学习思辨表达的能力、提高问题写作的能力、发挥想像创造的能力、增广经典文学的视野。为了印证大学国文教育与中学时代不可同日而语,姑且编辑《大学国文习作精选》呈现历年来丰硕多元的成果。

由于长年沉浸于传统戏曲,我的国文课程设计以古典短篇小说与戏曲为教材。短篇小说包括先秦神话、庄子寓言、六朝志怪、唐人传奇等。戏曲包括元杂剧、明清传奇,以及当代新编戏曲。小说和戏曲皆属叙事文类,是高中国文课程较少阅读的教材;尤其戏曲为说唱文学的体制,既是可以阅读的「案头文学」,又是可以搬演舞台的「场上文学」,是一门兼具听觉与视觉的艺术,可为大学生开启一扇艺术视窗。

这本选集包括:「小说论文、戏曲论文、小题写作、剧本改编、小说创作、散文创作」六类作品。我的教学强调培养问题意识,循循善诱训练学生撰写短篇论文,故有小说论文和戏曲论文。曾经为减轻学生的压力,改为小题大作的方式,故有小题写作。又指导同学从六朝志怪或聊斋志异,任选喜好的题材改编为话剧,故有剧本改编。国文为一学年的时期,上下学期分别研读小说与戏曲,乃将改编剧本安排于下学期。我挑选各组精采创意的作品,学年结束之前,自费租借台大视听馆小剧场,让各组学生自编、自导、自演。课堂上,学生随着我的导读,沉浸于小说、戏曲人物的生命际遇与悲欢离合。半年后角色互换,该我展读他们改编的剧本,遨游于十八岁年华奇特超绝的想像力与创作力。在评点字句之中,我赞叹、欣喜,仿佛回到童年捧读故事书的岁月……。

还有小说创作与散文创作两类,则是配合中文系规定的「文章竞写」。起初是命题写作,例如「小确幸与大梦想」。后来将名目改为「探索与书写」,由任课教师自由命题,用意都是让学生撰写一篇文章。我提点学生,要突破中学时代「作文」的心态,以「创作」的角度构思。近年来曾分别以「孤独、死亡、创伤」等不同主题,让学生自订题目,小说、散文不拘,议论、叙事、抒情皆可,并由系上约聘批阅该篇作业的助理,针对主题指导写作。学生聆听受教之后,往往有出人意表的作品。

这样的国文教学以及学生的短篇论文和创作成果,诚然与台大学生会所谓「保留威权时代过时的意识形态」完全无关吧!至于认定「国文课程内容缺乏实用性」的议题,战国时代庄子〈逍遥游〉早有类似的辩证。话说有一种大树名樗,材质粗硬,不耐水湿,属于恶木,比喻无用之材。惠子以「大樗」类比庄子的言论「大而无用」,庄子云淡风轻地回答:「为何不将大樗种植在辽阔空旷的原野,让旅人优游寝卧其下呢?」这段对话,对比出惠子偏执「有用之用」;庄子却能逆向思考,洞识「无用之用」的智慧。中文是我们的母语,兼具有用之用和无用之用,谁曰不宜?

我的学生廖泊乔就读医学系一年级时(2006年),没有选上我的国文。大一下学期曾悄悄到国文课堂听了几堂戏曲,引发高度兴趣,于是大二到中文系旁听一年的专业课程「戏曲选」。其后参加昆曲社,粉墨登场,曾以小生行当扮演《牡丹亭‧惊梦》的柳梦梅、《狮吼记‧跪池》的陈季常。如今已是精神专科医师和成瘾专科医师,近三年在台北联经出版两本结合医学和中文的著作。第一本是《文豪酒瘾诊断书》(2021年12月),以古代文人陶渊明醉酒、李白嗜酒、杜甫纵酒、苏东坡酿酒、李清照拚酒为题材。泊乔运用其成瘾科的专业,镕铸诗词解析,开出解方,独出机杼。第二本是《古人解忧疗郁帖》(2023年7月),以戏曲中的主角、唐代诗人、宋代词家为对象。其中戏曲人物包括《长生殿》唐明皇赐死杨贵妃之恸,《牡丹亭》杜丽娘一梦而亡之伤,《玉簪记》潘必正病染相思之苦,《朱买臣休妻》崔氏因破镜难圆而自沉之恨,《白蛇传》白素贞大战法海挫败之怨。泊乔运用其精神科的专业,为其解读忧郁。遥想当年泊乔坐在课堂上,一定料想不到十五年之后,会运用精神医学解读戏曲人物的心理郁结。多么希望台大学生会去访问泊乔医师,大学时代汲取戏曲文学的养分,有用或无用呢?

无独有偶,同时收到北京戏曲学者张静教授的微信,与我分享快乐的事情。即将升小学六年级的儿子虫虫,参加校外的「QFunTheater儿童实验剧团」,二○二三年七月上旬要陪同儿子随剧团到法国参加阿维尼翁戏剧节OFF单元,演出的剧目是中法纵横联合制作的青少年偶戏《镜花缘》。张教授转述,剧团中每个演员都要扮演很多不同的角色,而且要做导演、道具、服装、舞台监督等助理;也要学习化妆和制作道具。虫虫非常喜欢戏曲,目前已经亲临剧院观赏过五大剧种;更让我叹为观止的是,虫虫就读的小学有戏曲课,让低年级学生学唱京剧、越剧;也有戏剧课,结合语文课本,演出小学生自己改编的课本剧。另有戏剧社团,主要演儿童剧。我很好奇:「怎么会在小学开戏曲课?」张教授传来《中国文化报》,报导教育部重点推进「戏曲进校园」,传承和弘扬传统文化教育。据悉,这项政策很早就开始实施了。为了解决中小学师资和教材的缺乏,湖北省研发推出了戏曲通识网路教学平台,向全省各中小学及高校提供「走近中国戏曲」线上课程,目标是戏曲进校园实现常态化、机制化与普及化。

众所皆知,戏曲是一门综合的艺术,包括诗词韵文学和史传小说等叙事文学。此外,戏曲承载忠孝节义人伦之道,具有寓教于乐的感化作用。如有机缘,台大学生会何妨去采访大陆教育部,实施「戏曲进校园」这项文化教育政策,又具有什么实用性呢?

行文至此,联想美学家朱光潜(1897-1986)先生的文章〈我们对于一棵古松的三种态度〉,该文提出木材商观看古松是实用的态度,以「善」为最高目的;植物学家是科学的态度,以「真」为最高目的;画家则是美感的态度,以「美」为最高目的。试问,看待文学的态度何尝不也是如此?提升大学国文课程为美学教育或生命教育,诚然是授课先生应该努力的标竿;但莘莘学子也应该具备美感的胸怀与眼界,方能涵养性灵。

每个学期的开学日,我的开场白是:「如果顺利通过学分,这将是你一生最后的国文课。」有些同学流露出悚然一惊的眼神。然而,当前「废除国文共同必修」的风潮并未停歇。如果不久的将来果然成真,这本选集留下耕耘的果实,将成为台湾大学国文必修课程的历史纪录之一吧!感谢中文系四年级林建贤同学费心劳神协助编辑排版,为我的大学国文教学画下圆满的句点。

离开课堂之后,师生犹如「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然而当我们各自在西窗明月之下品读这本选集时,何尝不也是另一番「天涯共此时」的情境?如果同学们仍各自珍藏这些脱颖而出的作品,他年回顾自己大一时期的论述和创作,当该引以为傲!而我走过三十年,历经大一国文教育从「风起云涌」到「风雨飘摇」,坚执教学理念,锲而不舍,如今回首亦当笑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