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馬翊航/假城鎮(下)
假城镇(下)。(图/九子)
己所不欲
不过回头想想,大观园也是某种假城镇,无论书里的或人造景点的,都有模拟与微缩世界的愿望。反过来想,假城镇能不能是一种大观园?一同做兵的红姐,有点王熙凤的泼洒、也有点史湘云的豪放。我敏感也有、诗才也有,有时也口锐,就是模样粗糙了一点。可能也因为我有追求酌量危险的天性,当兵时期多半把自己的精神,耗费在真与假的来往了。
七夕情人节当天,指挥部太平营区照旧闷热午餐。敷上白铁皮的大长桌,白铁五格餐盘菜色面目模糊。志愿役体格精瘦、肌肤黝黑的学长,用营区随手摘的椰枣细叶,签字笔写上「情人节快乐」,随手桌上一丢,草腥味染上白米饭。
四小时后,夭六离营前收拾内务,折叠夏日绿棉衫,又收到学长文字简讯:「今天夭六放,有胆来战砲一次啊。」这是小情书,还是性邀约?一个一个念头跳伞、降落、匍匐从额头前进下腹。那时用的是没有相机功能,砂红色折叠三星手机,眼前每个字都是满版,方阵排列,原地蹲跳。欲望的土踩得好实。站在放假出营前的队伍里。其他人姿态松散,我一个人黑色后背包内装碎动的心。听说──有,我有听说学长很大。如果他想,也许我也可以。所以出营区后先不要回池上吗。所以要跟爸爸编个理由留宿在台东市吗──
我反复看学长,学长没有看我。我心神游走似乎可以听到营房内,挂壁的水蓝色电扇还在摆头,二段风清扫去一些灰尘。
所谓不慎「当真」就是如此。
庚耘不够
北埔新训的结尾,湖口士官训的结尾,都有模拟野战的全日鉴测。同梯说,当成生存游戏就好。话是这么说没错,但生存游戏是什么?我直接当成舞台剧本。
除了记忆力堪用之外,我投入感情的能力也是高超的。野战场有壕沟、高草、铁蒺藜、掩蔽土丘,「第一兵(小黑)、第二兵(法师)以火力掩护我……由右侧小径,采跃进方式前进,我现在就去……」我现在就去,听起来壮烈又凄美。我边跃边喊,咬紧下唇(钢盔本来就很紧),(假装)生死交关的现场,眼角几乎渗出泪水,野蛛、斑鸠、石龙子被百来个兵制造的戏剧性场景刺激,想必也为之动容。
这场戏新训结束就演完了。退伍不满半年,接到了前男友辅导长的电话。诶,大作家,想请你帮个小忙,用你的文笔帮我连上弟兄写一两篇文章,用他们名字投稿《○斗》,之后再请你吃饭──
那时一本书都还没出,也没有什么写作的成绩,愿意称我作家,其实是他赏识我了。只是我身边杂事又多又乱,更不喜欢久未联系,索借的却只是文字(怎么不是思念我的气息?怀念我的触感?)。既然这关系这么清白,我也干净的回:我毕竟未来是要写作的人,如果有了这小污点,我自己心里过不去。
是,是,是,大作家,多年情分,我没那个本事跟本钱,我请不起你,我自寻生路──他是知难而退,但我听得面红耳赤。两声大作家,仿佛讥讽我身体处处名不副实,吹弹可破。最后他说,新训时候我帮你不只一桩,你能顺利分发到湖口受训,你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吗──好了,不多说了,后会有期。
人生中难得有什么坏事,是应做而未做的。我哪有什么写作上的道德操守,我想他也知道。因此念及此事,总是羞耻莫名。我们此后就没有联系过,至今已十五年。这状态会持续到我们死去那天。
辛甘宝贝
圣诞晚会那天,很能唱歌的红姐,代表队上唱了一首歌〈不会消失的夜晚〉。那时入伍还不满三个月,「红姐,唱得很好听,可是你在诅咒我们吗──」我觉得实在太不祥了,我希望这些夜晚立刻消失!
可是退伍那天,红姐在台东好乐迪也点了这首歌,「才明白你已不再承诺,这人生到底带点荒谬。」我戏瘾来、煽情的瘾也来,在KTV哭得死去活来。明明老话一句:「什么都是假的,只有退伍是真的。」我却真戏假做了起来。
装校受训时,运输工具的原理讲解与鉴测,是用代表吉普车的骨架来进行。我不会开车,也用那骨架拿到了高分结训。当兵一年来,所有一切,总也是用这些(假的与真的)骨架,似有移动似有开关似有出入地运作着。我大哭可能因为,到底要怎么把这骨架开到真实世界里?
壬你怎么解释也……
退伍多年后,与红姐在台东碰面。他从澳洲打工回来,酒后(不知为何使用全英文)跟我分享,他告别农场的后半段生活。他白日是乔治,夜晚是皇后乔吉娜。两种身分她穿梭扮演,在城市的小圈子里快速爬升,大概也让人眼红。有一夜,乔吉娜接到手机讯息,有客户要与她会面,指定抵达市区中心某处。这颗地址位在行人徒步区,计程车无法抵达。乔吉娜在徒步区入口处下车,穿着她的好鞋好衣,高洁、谨慎地,尽可能快速走过面包店、咖啡、电话亭、药局、中国菜、提款机、快时尚品。她抵达约定地址,不知为何是一间假发店。她回拨电话没有人接,她迅速领悟到她因为「当真」而被整了。橱窗里一颗一颗假人头,发型滑顺僵直。她与假头站在一起,徒步区的本地人外地人都在看她,这个世界的一部分或大部分正在羞辱她。
可能红姐,当时毕竟是用英语感受她的伤心,用英语感受鞋跟卡进路砖,感受假发与额头衔接处的热气,所以只能用英语表述她自己。在我下榻过夜的台东市区便宜旅社里,这故事虽长,我又七分酒醉,但意外地全部都懂了。我当下有些没有追问的问题(因为英文不好),都非常的剩余。姊,后来妳有报仇吗?妳知道这个圈子是谁在整妳吗?那妳后来去了哪里?问这些问题,像瓶罐中乳液的最后,统一布丁花碗边缘的汁,有味道,但不多。
我后来去搜寻「假发」的Wiki,想为这个段落补上一些淡化的、延伸的、知识性趣味。那条目好完整好长,在「现代日常生活中的使用」子题下,放了一张「戴女装假发男扮女装的易服者」的照片。下一张照片是马的尾巴。前一张照片是法官。因为意识到我这作为中有东西「过度」了(那情感应该这样被知识技术性地转化吗?)。我于是停下。
癸
其实假城镇内,大部分时间都在待命。假城镇里有超商、警局、学校、民宅……我跟红姐静静在二楼,等候下一个指令。待命的时候就观测。他拿起随身的笔记本写日记,我靠在灰色的墙,试着稍微多观一点测。发现因为建筑物没有窗玻璃与内装的缘故,窗框前后透视相叠,拍照起来构图一定相当好看。但假城镇为什么是红土砂地,而不是铺上柏油的路面呢?地面的质地,不也会影响移动与速度吗?假城镇算阴吗?这里的鬼跟学生分队哪里多?我其实一点都不关心这些,只是硬想。台地多风,又响又静。这是一场谁比假城镇更像闲置物的竞赛。多年后,在美术馆看见Thomas Ruff的作品,其中〈Nacht〉系列的作品,用35mm底片与夜视镜拍摄杜塞道夫的寻常街景。低解析度的、夜视绿的视觉特质,将日常画面转换成了带有军事印象的画面。树木、汽车、雕像、仓库、工地(一批构成现代城市生活的物质),此刻显得鬼祟、幽秘、以退为进。手册说,Thomas Ruff擅长以「模糊」,突出影像与当代生活中的配置关系。可是我在夜视系列前立定良久,掉落所有的工具。怎么会那么像湖口?
(我)里面有什么噪音。是不是想起军中学长传来的最后一封讯息共一五三字,在决定丢弃军中手机前,还好珍惜地手抄在日记本里不敢让男友知道?是不是好想立刻就冲回池上老家三楼,翻查确认甚至扫描那长型军用绿色书包里面一本又一本的转码笔记观测笔记通信笔记战术笔记,也许写作的秘密就藏在里头?有项任务坚决需要你,却又期待你感伤地收手。是什么在当初就预谋,如今又低沉地蓄势待发、卷土重来──。你不要吵喔,这实在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