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馬翊航/假城鎮(上)
假城镇(上)。(图/九子)
甲装没事
「你各位啊,手上这具夜视镜谨慎一点使用啊,每具都值你一台车啊──」
一台车,是摩托车还是小轿车要说清楚吧?贫兵如我,一天最大的花费,是去开到保养厂旁边的小蜜蜂买珍奶三五,鸡排四五。猜想贵的东西总是比较厉害,像是从营区内望远,就能看到架高的高铁。才开通一年多,还没机会搭过呢。那厚重列车声即使越过旷地仍不消散,听起来并不是很客气。
湖口台地晚上太冷,鬼故事又多,实在难以喜欢夜间教练。但能够摸到有科技感且贵重的东西,就当额外收获了。原以为夜视镜对出去,会像是《录到鬼》,那种有黏着感的绿,暗示着写实的「开关」一旦松手,就要受鬼魂捉摸。眼前是什么草木啊树种啊一概无知,可是镜内(还是镜外?)的绿,竟然比较接近啤酒瓶那般,有清凉轮廓的绿。没想过无光的夜可以这么清晰,空间的质地被调包了。树如珊瑚枝,水唤故人来。清晰得让人烦忧,接下来还能看见什么。
因此,换手夜视镜之前,好像还留有一次幻觉:一头腿长如灵缇,猴脸、豹身的怪奇生物,从矮灌木丛经过,对我留下似人微笑。
乙经吓到
已经是装甲兵学校士官训的后半了。收到任务指令,明日要去甲城镇进行野战训练。营区那么大,既然有甲城镇,加上乙城镇、丙城镇也是合理的。集合搭乘十吨半下车后,大地黄沙无草,雾般的视觉、带角质的触觉中,一排具体的建筑立定,但细看窗户都没有玻璃的、墙面都没有油漆的、路面都没有画线的──
我才意识到这是假城镇,不是甲城镇。
是阴阳的意思,才不是顺序的意思。
大学时候上过《红楼梦》专题,讲授内容虽忘了大半,但若说什么都没记得,那也是假话。课程进度一次预定讲授三回,但学期过去,其实连前八十回也上不完。学期末尾一两堂课,老师携来她一游北京大观园后的冲印彩色相片,从排头传到排尾让大家浏览。课堂时间虽似乎有点灌水,但深深记得那相片里的宝钗宝玉黛玉蜡像,都长得好像张玉嬿,也使人联想起民国八十年池上大建醮,醮台上典雅而呆板的机械仙女。不过一学期上完,还是牢牢记得一些日常用不到(但可以用在MSN暱称上)的警语,例如「两假相逢,必有一真」。
恐怖片大师清水崇,在2020年到2022年之间,连续拍摄了三部以「村庄」为背景的系列作:《犬鸣村》、《树海村》、《牛首村》。虽然没有一部能够超越他的《咒怨》(他拍摄录影带版本时才二十七岁!),似乎隐隐透露他对「对应物」之恐怖的敏锐。《犬鸣村》连结了现实世界的犬鸣水坝、《树海村》里直播主与现场的幻觉、《牛首村》里的双胞杀婴……2023的《忌怪岛》将类似的恐惧推展:最先锋的VR团队来到岛屿取材,在系统里打造了完全对应现实的岛屿。有一派说法是,清水崇动用的是自身镜像恐惧症,Eisoptrophobia。什么是自身镜像恐惧症?恐怖片里会有这样的镜头,原应对称的镜中世界,物件并不反映、一张脸做着与自己不同的表情。甚至镜内空无一人。你意识到,那里不是这里。
装甲兵学校的学生队校舍与学员队校舍相对,站夜哨时,人在四楼透风的走廊上,隔着集合场,能遥望形制规模相同的学员队建筑。位置相对的学员队四楼,无光也无人。据说,对面建筑里,曾有人受训时上吊自杀、灵异频传,因此整层楼暂时封闭,自然也没人在相对位置站哨。据说,站哨时若偷懒、三七步,你会看见有一个模糊的、戴着军用小帽的人影,也在模仿你的动作。
丙不厌诈
学生分队人多,加上被分配到需要早起准备早餐的打饭班,轮值时间只排过一次夜哨。夜哨间会有一次查哨,如果遇见两次──很抱歉,其中一次可能不是活人。你也不知从何确认起。
早餐从伙房擡餐备餐的时段,大餐厅里常播放MTV台。其时最常出现的三首流行歌,周杰伦的〈稻香〉、卡奇社〈世界末日的某个角落〉与梁文音〈最幸福的事〉。〈最幸福的事〉有最矫情的画面情节。而所谓矫情,取决于你是否在射程范围中:
女歌手在名为「回忆路」的站牌下回首,风吹过蓬松的褐色卷发。
逆光镜头下,一班路线是「回忆⇔幸福」的思念客运班车停下,女歌手上车。
车掌小姐向乘客亲切淡漠地说明:我们现在即将从回忆出发,沿着遗憾一直走到青春,左转往事到达纪念日,接着会经过失落和舍得……
孤独山城站的杂货店,打扮体面的老者上车。
(有点感伤,但那时阿公阿嬷还在,仍在承受范围。)
人间蒸发站,无人上车。一条黄色的丝带系在站牌铁杆上。
逝水年华站,穿著白色制服的少女上车。
沉默村,一条黄色土狗上车。牠脚步恍惚,你知道牠比谁都想去某个地方。
(我在这里破防,泪水打湿白绿配色的运动服。)
狗没有对白,我不知道牠是怎么去追念,或者定义幸福的。但我猜想狗狗应该没有搭车的习惯。牠要搭上公车抵达回忆的那一站,应该比我在早上六点,用最阳春的开罐器连开二十颗面筋罐头艰难吧。
「姊,你在哭吗?是不是太感性──」红姐放下了手下的开罐器,认真地问我。
最讨厌就是这样,催泪影像轻易地让我被解读为真性情的人。如果描绘离异家庭的电影,那不买票就是了。老人病苦的影集总之不要看。可是大餐厅顶挂电视播放的音乐我躲得掉吗?我不想跟红姐透露,我心想的,是与当时男友合养的那只小白狗。说出「我好难过,因为我觉得里面拍的就是我」是多么自我膨胀、丧失防备、暴露底线的表达。在此情感物质时间皆贫穷之恶地,多说无益。
「对啊,烦耶,好过分的MV。」我继续开启第十七颗罐头,距离开饭没多少时间了。
再三丁咛
当兵时候一开始没有出柜的打算。ptt甲板传授,如果不想在军中出柜,记得先带好跟女(生朋)友的单独合照,到时候可以贴在大兵日记后面当作掩护;入营前,准备一本手掌大的笔记本,抄录重要联络人的地址电话,当然,第一个就填女(生朋)友──这些物质性的东西都不难,我同梯就有个甲,靠着这两招以及(非必要)不出柜的决心,直到退伍那个月才与我、红姐相认。
我本来也是希望这样的,通讯录跟合照都借用了大学学妹(有告知)。可能傻人有傻福,甲人有甲福。新训前一天在池上,接到了高中时代男友的电话:「你明天入伍,到北埔新训中心对不对?不要问我为什么知道。总之你会分发到我这个单位,我是新兵连的辅导长。」
有何庇荫呢?第一日晚上,所有人都在排公用电话,他拿出手机让我打回家报平安。其他新兵看到我们交谈,「你跟辅导长本来就认识吗?」我淡淡说对啊,高中同班。「这么刚好──那你要叫辅导长罩我们啊。」
有何庇荫呢?某日上午因为新兵惯有的松脱、懒散、不谨慎,管理者惯用的威吓、能力展示、尊严剥夺,在太阳下罚站了近两小时。我趁四下无人抱怨:「你叫大家罚站的时候,你也不想想我在里面!」他露出从前至今仍变化不多的苦笑,「没办法啦,该管还是要管,不然你们很散。」
有何庇荫呢?结训鉴测那天,尽力跑了三千公尺不停歇。半夜一点钟,右肋骨中段剧烈疼痛,忍耐爬下床,与安官桌报备后,去敲辅导长的门。我确定他在。他帮我联络营区医官,开了止痛药后,领我到军官的个人房。「运动过度了啦。为什么要撑咧,小笨蛋。」他掀起我墨绿色、已经起着小棉球的军用薄衣,轻轻吻了一下我的背。是疼痛点穿刺出来的那块肌肤。
戊中风景
有一个词叫波坦金村庄(Potemkin Village),意指徒具外观,用以妆点、掩盖的建设。典故来自俄国陆军元帅波坦金,为了取悦叶卡捷琳娜二世,在她出巡途经聂伯河的路线上,以高大华丽的绘板与假扮的村民,打造虚假的繁华村落。现代社会中这样的波坦金村庄也存在,但各自演化出不同的用途:军事演练、城市美化、娱乐旅游、企业测试等。奥地利摄影师Gregor Sailer走访拍摄了世界各地二十一个类似的地点。在构图极净的大幅画面中,散发着不安。人工制造,影像中却没有人存在,产生一种「吸收」的感觉。此类影像与废墟影像相似又不相似,废墟影像中,有一些鲜明的幽灵存在,渗透出「此曾有人」的事实与叹息。Gregor Sailer的波坦金村庄里,可是压抑着细小的、神秘的、精明的、装糊涂的杂讯。
贾樟柯有一部电影叫《世界》,舞台是深圳的「世界之窗」,与龙潭的小人国好相像,有世界景观的缩小造景,有真人的表演。影片开头,女主角赵涛穿行在长廊连接的表演者休息室,断断续续地大喊:「谁有创口贴!」那带笑的语气,透露伤口一点都不急迫。与Gregor Sailer的摄影集相反,这是充满人的电影,却明显有些东西从人体内被抽取了。贾樟柯曾说,他不诗化这个世界。我懂诗化的危机,但似乎只能懂一半。因为不确定我是同样不想要,还是来不及这么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