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吳晟/愛樹,無可取代(上)

吴晟(右)与地方首长一起植树。(图/本报资料照片)

1

每年三月十二日,植树节前后数日,从中央到地方政府,都有不同形式的种树活动;各家电子媒体、平面媒体,照例都有相关新闻报导,多数是某某官员、某某名流亲身种树、带领大家种树的画面。也有民间团体发起的活动。

仿佛人人都在为「种树救地球」尽一分心力。

然而,种了之后呢?

每年各地种下的树,谁在照顾?谁在养护?有没有存活?生长情况如何?包括种树的人,有谁关心、追踪、过问?

我们常见的现象是:作秀式种完树苗,即无人管、无人理会,一株一株生机蓬勃的小树苗,很快成为一支一支小枯枝,很快消失不见。或许有些撑过一段时日,终究长大成树的比例,微乎其微。

这些年,我在西滨公路彰化段,看到两旁的「路树」景况,绵延数公里,有些只剩枯枝、有些只剩支架,有些枯枝绑着歪歪斜斜的支架;最多的是一个一个空空的树穴,只剩花台。

继续废弃的景况,不知已经多少年,至今无人处理。甚至台一线各路段,也有不少这样的景况,车辆来来往往奔驰,多少年无人管啊!

贯穿我的家乡溪州乡「莿仔埤圳」,水圳两旁植栽,许多段落早已不见树木,只剩杂草,还有许多东倒西歪的树干、枯倒木、芜杂的侧枝,无人处理。谁该负责?县政府,乡公所?还是河川局,水利会?

种植的单位、种植的人,形同弃养,只顾生不负责养育啊!

2020-2022,我常住在花莲,常去南滨公园(太平洋公园),沿着海边的自行车道行走,车道旁整排蓊郁的原生植物白水木、草海桐,连接沙滩、连接宽阔的海洋,无比赏心悦目。但也随处见到只剩支架、或只剩枯木、或歪歪斜斜绑着支架的枯木「植栽」。这些散布海岸各处的枯死植栽,不知是多少年前的景观工程留存下来,弃置至今无人收拾。

以上所见这些「景观」,绝对不是特例。而是长年以来台湾各地随处可见的「植树」成果呀!该谁负责?有没有哪个「单位」可以检讨、必须检讨?

遭拦腰截断的黑板树。(图/吴晟提供)

2

植树节,各级政府机关(包括林务局林管处、县政府、乡镇市公所)和民间社团,竞相举办活动,其中,最普遍、也是最受争议的,应该是广发树苗,各种方式鼓励民众领取苗木的活动吧。

政府大方送,领取不需任何登记,不需任何负担,民众不拿白不拿,十分踊跃。

发放树苗的原意,是为了推广种树。然而,事实成效如何?

我们设想,每年植树节发放出去、民众领取的树苗,每一株都种植在适切的土壤,获得妥善照顾,现今的自然环境,绿覆率有多高呀!

曾有某县长自夸是最爱树、最爱种树的县长,任内种了多少多少棵树。

按照他宣称的数量,该县应该是处处绿意盎然;县民的居家或社区,应该变成很美丽的家园。事实上呢?

原来县长是将县政府「发放」了多少树苗,当作「种植」了多少棵树。

前《联合报》记者何炯荣有一篇报导:「最近四年来,彰化县政府经常举办赠送树苗活动,每一次都吸引民众争相索取;根据农业处统计,县府已送出1458万株树苗,平均每名县民已种下10棵以上的树苗,按理说,应该已是处处绿意盎然。」

事实似乎与理想有太大的落差。

很少民众事先规画好哪里种树、种什么树、种多少棵树,才去领取树苗。

大多数民众领取树苗之后,随手放置某一角落,偶尔看看、观赏一下,或许初始还会照料、浇浇水,热度很快冷却,或因事忙,或因出远门,或失去兴致,逐渐乏于照顾,枯死的越来越多,越没心思理会,终而弃置,成为消耗品,丢弃塑胶花盆、美植袋,制造脏乱、垃圾。

每一株树苗,都是用心培育的珍贵生命,我们是怎样轻率对待?

多数台湾人的居家,何尝喜欢树?何尝需要树?

建筑法规有一项条文,明确规定,「建物」与「空地」(绿地)的面积,有一定比例,但多少人遵守?我观察到太多太多新建楼房、整排透天厝,每一户门前「庭院」,随意种一棵小树;等建筑检查通过,小树很快不见了,铺上水泥,换上车库。全国普查看看,真正符合建筑法规,保留一定绿地面积的楼房、大厦有多少?

花莲海岸南滨公园的树木处境堪忧。(图/吴晟提供)

3

相较于三月植树节种树活动新闻;全年全国各地,伐树砍树争议的新闻,从未停歇。

砍树理由千百种。

从我的居家讲起。

我一辈子定居岛屿中部农乡小村庄,户籍地址未改变。我们家是很普遍的三合院,童年及青少年时代(1950、60年代),村中道路两旁,有一大排竹丛(刺竹或麻竹),挡风遮阳,也有围篱作用。竹荫下,是水牛、村民休憩、孩童嬉戏的场所,夏季午时最为热闹,常有芋仔冰等小贩在这里歇息、做生意,一兼二顾。

村中还有不少棵大树,榕树、樟树、黄槿、苦楝、龙眼、芒果,不只遮荫避凉,也是孩童攀爬游戏、鸟类栖居的所在。

文明产品必然改变人们的生活型态。大约1970年代,电风扇普及,机械化耕作、耕耘机等农具兴起,水牛快速减少、消失;竹丛也一丛一丛消失,水泥板「围墙」取代竹丛、朱槿、七里香(月橘)等「围篱」。

我最早警觉到吾乡吾村树木越来越稀少,表现在1975年2月号《幼狮文艺》发表的一组诗作「植物篇」,其中一首〈木麻黄〉:

日头仍然辉煌的照耀

在同伴越来越稀少的马路上

……

月光仍然温柔的抚照

在同伴越来越稀少的马路上

而我们望见

呼啸而来呼啸而去匆匆忙忙的机车

并不在意

以粗糙的皮为衣

以干硬的果为实

笨拙的植立马路两旁

我们是越来越瘦

越来越稀少的木麻黄

到了1980年代,农村跟着经济「起飞」,水泥建筑兴盛,三合院一家一家毁弃,取而代之的是二、三层水泥楼房,一栋一栋矗立,同时家家户户装设冷气、电视,不再需要树下乘凉、开讲。

不再需要。于是,普遍嫌弃树木很麻烦,落叶啊、枯枝啊、鸟屎啊、挡视线啊,破坏风水啊,振振有辞,村中大小树木一棵一棵消失;大家印象最深的村庄柑仔店前面「榕树下」,也不见了。

而今,我居住的村庄,约有三、四百户,只剩少数居家周边有种树,除了我家庭院(没有夸张哟!),全村几乎看不到树龄超过四、五十年的大树;甚至全乡也看不到多少棵,更别说百年大树。

砍树的理由千百种呀!

为了「促进国家经济发展,增进人民福祉」,1950-1980年代,八仙山、太平山、大雪山、阿里山、林田山……遍布台湾岛屿北中南东十二大林场,大规模全面伐木,森林大悲歌,响彻中央山脉。

为了发展鱼塭等养殖事业,为了辟建工业区、为了修筑海堤,我在西海岸行走,亲眼目睹大怪手,将郁郁苍苍防风林,一大片一大片铲除。

为了都市重划、新兴社区;

为了拓宽公路、整修道路;

为了盖停车场、游乐场……

为了实施社区周边设施改善工程,便宜行事;

因为挡住居家(或神明)视线;

因为影响住家风水;

不论多少年老树,一律砍除,毫不手软。

于是我们到处可见铺满水泥、几乎没有树荫、热腾腾的停车场;于是到处可见暴露在大太阳下的游乐区……

还有太多太多不可言说、不知如何言说的砍树理由。

例如日治时期留下来的公家机构;台铁等等员工宿舍区;最大宗的莫过于台糖公司四十多座糖厂厂区及所属事务所,每座厂区至少千棵日治时期甚至更早种植的大树,全都早已所剩无几,不知去向;至今(2022年),我的家乡溪州糖厂昔日厂区,仅存少数几十棵大树,还在「出售」、还在占地建工厂,盖房子,「合法」铲除呀!台糖公司毫无保存大树规画,有谁在意?

少数在意的乡亲,也要顾生活,没有那么多力气、没有那么多身命、时间去阻挡;阻挡不完、阻挡不了呀!

近些年有些地方会有抗议,工程单位为了应付「护树团体」,发明了掩人耳目、掩耳盗铃的动作,叫作「移植」。

然而移植一棵大树,何其费时、何其专业,断根、养护、移植照护,至少至少半年到一年,哪个工程单位有这样的时间预算、工程规画?

我多次见到「移树」工程,没有断根等前置作业,怪手直接将整棵大树连根拔起、运走。

移植到何处?此处不容他、何处收留他?是永久居家还是暂时安置?有谁追踪存活率?

事实上,摊开来说,结果呢?大多是「假移植、真赐死」的命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