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林育靖/父親的眼神
参加萨提尔工作坊时,崇建老师让我们看一段影片「魔法四分钟」──分别是陌生人、同事、母女、双胞胎兄弟、情侣、新婚夫妻、老夫老妻的配对,让两人坐着对视四分钟。大约过了二分钟,几位开始眼眶泛泪。随着他们之间的对话,我也潸然涕下,尤其当银发太太对丈夫说「感谢你这么长的时间这么包容我,一直这么爱我……很庆幸当初没有选错」时,我的心一阵暖又一阵酸,想起我照顾过的许多病人,有情人终须一别。因为内心受影片震荡极大,我被崇建老师选上台去做示范,然后在台上哭得稀哩哗啦。然而回到家后,我也不曾那样安静凝视谁的眼睛那么久。毕竟稀哩哗啦并不适合作为日常。
我尤其害怕望向父亲的眼睛太久。他的眼神很温柔,但温柔中又带有一种强硬,一种坚持,一种无可妥协的固执。他的思想很坚定,也很刚毅,例如他坚信自己是家中支柱,万事包办,家人也理所当然的依赖。他无数趟陪母亲逛街采买,无一丝不耐;已过不惑之年的妹妹由美国返台,他搁下工作搭高铁北上接机;我写论文需要插图央他画,婚后住家要装潢问他木工电话,孩子生病请他开药。凡此种种对他都不算太难,只是家人轮流闹着他做这做那,如今想起来他的生活实在忙得不可开交。
刚上大学搬入租赁小屋前,他卷起袖子亲自替我粉刷墙面。我一点忙都没帮上,就待在一旁望着他。他刷了很久,忙了一下午后跟我说他头有点晕。那画面令我每次回想都忍不住落泪。真不能多想。
他付出太多,我毫不迟疑地接受。可是当无以为报时,我陷入羞惭的痛苦中。他对我颇有些期许,依他成长历程建构的思想框架中,某些事物有绝对的优劣,他总希望我作睿智的选择。我并非故意忤逆,但每当他试图用大道理将我关在他围起的舒适圈里,期待我走上他认定的康庄大道,我就怨他冥顽不灵。嘴里反抗,眼睛却不敢望向他,此时他温柔眼神中藏满委屈,我一望见就感觉自己无可原宥。
近年,他原本坚定的眼神,开始发出疑惑的讯号。有时是对3C世界的无助,有时是对人心不古的呀然。那不熟悉的眼神令我感伤,却无能为力。
万没料到,有一天,我会常定睛直瞅他双眸,寸寸逼近至几乎碰鼻。盼在瞳中觅得熟悉的神韵,然而多半空荡荡的。
他苏醒之初的眼神尤其令人心碎。像嵌在眼窝里的静物似的,直定定的眼皮眨都不眨。原来人可以这么久不眨眼啊,我心想。过了一段时期,他眨眼了,这一眨巴把母亲的泪都眨下来了。原来眨眼如回魂,死而复生一般。然而眨眼带来的感动,眨眼间又如拍浪般退去,不久我们便看清:眼皮开阖之间仍是呆愣愣的瞳眸,父亲始终目不转睛,无视于我们在他面前东摇西晃。母亲又淌泪。伤心或喜悦的眼泪滑落的姿态不同。懂得的人才懂。
只是同样目不转睛,有天母亲与我与看护间,对父亲的眼神多了一个形容词:亮。「现在眼神是亮的。」有时我们会如此感觉。亮的前提一定要会眨眼,但会眨眼的时候不一定发亮;亮时双眼必然大而清澈,但双眼睁得大大时,也不乏或浊或钝的神情。一天中有少许眼睛发亮的时刻,另一些时候,可能睁而不亮,眼皮时眨时不眨;可能微困半阖;可能闭眼未眠;可能熟睡。无论我们觉得眼神亮或不亮的时候,他对光影移动都无眼球追溯的反应,若说他的眼球运动神经损伤造成眼球无法移动,毕竟他会转动颈部,但很明显,人与景物皆无法诱使他改变视觉方向。大概什么都看不见吧,我猜。几位医师来来去去,他们之中有许多,看父亲就是张眼与闭眼的差别,但也有医师仔细地瞧着他的眼睛,陪我们在很细微的线索中,企图探知口不能言、手不能写、眼不能望的父亲,究竟心向何方。
我花了好些时间观察亮与不亮间的差别,终无法提出个具体证明。难怪大部分的医生并不相信。可是那么明确,父亲某些时刻,眼中仍隐约闪着过去的温柔。
然而又那么缥缈。因而母亲每日探视完父亲,回到家关到房里便无可遏抑地以泪洗面。断断续续地哭着,断断续续地浅眠,隔日再出发面对,强打精神帮父亲按摩复健,说着浅显的话语,父亲毫无反应她还是继续说着。说着说着终于她忍不住抱着父亲,摀着心说这真是世界上最远的距离啊。
我也哭了。刚送到医院的时候不是这样的。那天他倒下撞到头,爬不起来但不肯让母亲叫救护车,母亲打电话给我,我说肯定要送医。母亲从急诊室打电话告诉我说电脑断层看见脑部出血,医生抢过电话告诉我说很严重很严重可能会死妳还不来吗,我赶到医院时看到父亲在病床上想下来上厕所,被护士制止。母亲最后的印象则是父亲拿着塑胶袋一直想吐。然后他渐渐陷入昏迷,接着送进加护病房。两天后因为呼吸窘迫而插管。
但他明明曾经醒来过。插管几日后,他精神好转,加护病房探视时间我和母亲分别走到床的两侧,父亲面向着我,母亲说:「育靖来了,育靖在这里你知道吗?」父亲眼睛露出了明白的表情,母亲急着又说:「我在这里,妈妈在这里,你知道吗?」父亲脸转向另一侧,看见母亲,忽地一双上眼皮一扬,眼里满溢晶晶亮亮的喜悦。那是见到初恋情人的眼神。
我们以为他就此清醒,然而事与愿违。不久他又陷入昏沉,一谷还有一谷低的衰落。很久以后再度睁眼时,他的世界已黯然。母亲的世界也从此无光。母亲仍在阴暗幽长的隧道里摸着壁爬行,许多人说不远处有出口,安慰她终将重见光明。
母亲问我:真的吗?能够吗?我答不上话。我只能小心翼翼收藏着父亲望向母亲深情的那一瞥,作为永恒的纪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