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衷曉煒/男人的眼

男人的眼睛,有什么好看的?

固然《世说新语》曾用「烂烂如岩下电」来形容男人会放电的眼睛,可都比不上诗文里成千上百对女性眼睛的称赞──秋波流转,明眸善睐,一汪清灵,万点情钟云云。

的确,年轻的男人也就罢了──古人对少年的眼睛倒是不吝赞美。像成吉思汗幼时,就被称赞「目中有火、面上有光」。(无独有偶,他爸爸帮他挑老婆时,选到的美少女孛儿帖,也是「面上有光,目中有火」,因而对她很是中意。)

有谁会在意那目袋浮肿,睑皮下垂,睫角时有残泌,老瞀昏耄的中年男人之眼?

这等不公平,源自于我们的社会对男人不正常的期待。成功男人的眼波,跟养在深闺人未识的闺女一般,不能轻易示人──因为眼神,会泄漏言语无法说出的情报啊。孟子老先生便将它提升到了心理健康的高层次:「存乎人者,莫良于眸子。眸子不能掩其恶。胸中正,则眸子瞭焉;胸中不正,则眸子眊焉。」好人的眼睛明亮健康,坏人的眼睛就昏蒙黯淡。他老人家还不忘叮咛:「听其言也,观其眸子,人焉廋哉?」透过眼睛,人心,是藏不住的啊。

眼睛能泄露深层的秘密。中年男人的「成功」形象,不在外表,而在权势与财富;有钱有势,叱咤风云的大人物,通常都练就了「喜怒不形于色」的功夫,宠辱不惊,古井无波,才够格成大功立大业。《尚书正义‧武成》便引了《帝王世纪》的一个故事 (译文主要参考熊逸《春秋大义‧传统语境下的皇权与学术》):

武王克商之后,殷都的人民看着周军进城,期待着一睹新主子的丰采。

他们先看到了毕公,大家以为这就是新君,但贤人商容说:「这个人严肃而有急色,不会是新君。」

接着又看到了太公,大家以为这该是新君了,商容又说:「这个人威风凛凛,是个带兵的人,不是新君。」

接下来周公出场,大家以为这总该是新君了吧,但商容又说:「看这个人的气质,志在除贼,应该是周之相国。」

最后武王露面,商容这才说道:「圣人为海内讨恶,见恶不怒,见善不喜,看这个人气质正是如此,应该就是我们的新君了。」(引文终)

「见恶不怒,见善不喜」,是公认成熟男人的基本修养吧。

喜怒形之于色,又配上锐利目光的场合不是没有,但一般都出现在不太寻常──或是不太吉利的场合,像方苞的《左忠毅公轶事》般的悲壮狗血场景:

大臣左光斗被阉党刑求,命在旦夕;他的学生史可法冒险贿赂狱卒,进大牢探望,没想到已经被拷掠到不成人形,「面额焦烂不可辨,左膝以下,筋骨尽脱」的老师依然英气勃勃。看到他最欣赏的学生竟然轻身涉险,左光斗勃然大怒,劈哩啪啦就是一番应以社稷为重的大道理。重点是,「目不可开」,气若游丝的老师教训之前,还「奋臂以指拨眦,目光如炬」──虚弱到眼睛张不开,竟然用手指拨开眼皮后,还露出火炬般的眼神怒瞪贤徒!

也有眼神犀利的坏蛋。听说希特勒对自己的眼睛无比自信,是构成他伟人般言行举止的重要一环。因此,不管谁在同他讲话,他都会直视对方的眼睛。一位纳粹党徒回忆起他第一次与元首遇见时的场景:

「突然,我注意到希特勒的目光在注视着我,于是我站了起来。那一刻真是非常难熬。他并不是在怀疑地看着我,但是我能感觉到审视。对我来说,长时间地与他保持目光接触实在是太难了,但是我也在鼓励自己,我不能转移目光,否则的话,他会认为我有什么想法要隐藏。接下来发生的情况估计只有心理医生才能解释,他的眼睛最初是直直地与我对视,突然之间目光却绕过了我,转向了未知的远方。……这种长时间的对视使得我确信他是一个受人尊敬的人……他是一个非凡的人。」(劳伦斯‧里斯《纳粹警示录》)

撇开英雄或恶霸,讲回一般人的眼睛。那么,熟男们该对脸上这与生俱来,会泄漏心事心情,有妨男子气概的「叛徒」,怎么办才好?难道逛街社交时,我们最该戴的不是口罩,而是眼罩?

最简洁有效,广被应用的法门,就是别看少看,不跟他人的眼光对上。就算无法闭眼,我等也该尽量将眼波投向人群的空隙,投向社交距离之外的无何有之乡。

近来追了几部Netflix的剧,不经意地在一些非主要情节的场合,看到了好几幕欲说还休、百味杂陈的中年男人眼波;一般说来,眼神都没有交集,都没有徐志摩说的「交会时互放的光亮」,但都有「此时无眼胜有眼」的味道。

第一部是日本的相扑职人剧《圣域》。这项曾被刻薄的西方人讥为「二头光屁股的肥猪扭打在一起」的运动,在这个影集里,却给了观众全然不同的观感──壮美。天皇的力士们谨守古礼,十年苦练,血汗成河,只为土俵上那瞬间撞击迸发的圣光。

剧中的一幕,离婚失业,人生失败的父亲到车站,为即将前往东京的相扑部屋习艺的儿子送行。少年嫌老爸啰嗦,挥手让他离开,迳自上了车。老父怕儿子发现自己还在纠缠不走,于是只敢畏缩地站在孩子车厢车窗的死角,默默地,以忧心忡忡的眼波看着渐渐离站的儿子的背影。不像朱自清〈背影〉,儿子看着父亲的背影的眷恋,老父看着叛逆儿子的眼波,是单向发散,像往苍茫无垠宇宙发射的高频无线电波般,不祈求有人接收解读,明了寂寞的。

然后是台剧《造浪之人》里,父亲与女儿交心的场景。那一幕是出柜的女儿,吞吞吐吐地问爸爸:我想邀请我的同性爱人来家里吃饭,好不好?

老父反射性地拒绝:「她家没饭喔?」镜头立刻带到了他的脸──满面后悔懊丧,意识到自己脱口而出的话造成伤害,却不知该如何弥补的表情。男人的眼睛,看着电视,看着地面,就是不敢看女儿。

想不到接着峰回路转:母亲此时叫大家吃饭,女儿还在怔忪失落,父亲却站起身来,转头对着女儿的后脑加了一句 (还是不敢直视女儿的眼睛):「我们家有饭啦!」

第三部是剧情演员、场景考据都无懈可击,但相对冷门的挪威影集《战争水手》。背景也是个冷门的故事──上世纪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挪威为了同盟国的战争,以它纵横七海的商船队,做出重大贡献。估计有三万多名船员参与了战时的军运,超过十分之一的人员伤亡。

故事从战前时光开始搬演。二个好朋友一起跑船,一个单身,一个有家有眷──二人是那种「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我的生活就是你的生活」的友谊。为了养家活口,既是父亲又是丈夫的男人被迫签约上船,而同船的单身男人则向好友的妻子庄严承诺:我一定带他回来。

然后战争爆发,瞬间天崩地裂,家乡咫尺天涯。因为通讯不便,有家的那个以为妻小都已丧生,而家人也误信他已魂归异域。单身的那个回到家乡,不知不觉间,与好友的妻子互怜互爱,彼此舔拭战争的创伤,竟发展出了意外的情愫。

接着就是「残酷的大团圆」──单身男人得知好友尚在人世,于是一诺千金,排除万难将他接回与家人团聚,自己却选择逃避到手的爱情,独自浪迹天涯跑船。

全剧的结尾在近三十年后。单身的借由为好友庆生的名义登门,二个佝偻的老人相对而坐,勉力扯了些日常,偶尔无声地交换着目光──大部分时间,二个男人都看着自己的前方,眼神都没有交集。

等到能说的闲话都已说尽,最后三十秒的沉寂反而最是剧力万钧,观众可以自己解读二个男人的眼波──眼眶的张合,眼角的湿润,眼珠的流转,揣测他们的内心独白,像是:「我很苦」「我也是」「你过得好吗?」「你怎么可以?」「抱歉,我没办法」「我想,就这样了」「你知道的啊,人生~~」云云。

前后不到五分钟,单身的便起身道别,离开前只抛下一句:「代我向她问好。」让我联想起《七月与安生》里,那无数封七月和安生二个闺密间看似无害的通信家书,安生总以「问候家明」──问候最好的朋友的男人,这一句来结尾,点出万般的煎熬与无奈。

男人,你知道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