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周志文/苦瓜和尚的題畫詩

石涛画像,收录于《清代学者象传》第一册。(图/取自维基)

苦瓜和尚是清初画家石涛的号。

石涛(1624-1707)据传是明代靖江王朱赞仪的十世孙朱亨嘉的长子,本姓朱,名若极,家住桂林。清初,其父朱亨嘉企图称监国失败,被唐王处死,若极被一宦官(后来出家,名为喝涛和尚)救出,由桂林逃到全州,便在湘山寺削发为僧,改名石涛。石涛生在天崩地解的时代,幼年危机处处,四处躲藏,改名换姓是常事,所以别号特多,如法号有元济、原济等,别号苦瓜和尚外,尚有大涤子、清湘老人、瞎尊者等。

关于他的别号有很多不同的说法,有人说他自称苦瓜是因为苦瓜皮青(清)瓤红(朱,指明),暗藏反清复明之思,又他双目明亮,却称己为瞎尊者,解者言「失明」为瞎,这些议论老在民族兴亡议题上打转,其实全弄错了。石涛虽是明代宗室,而受惠于明朝者少,幼时还因是宗室身分蒙难几死,他对明之覆亡当然有一定的感悟,但要他跟别人一样反清复明,程度上好像尚未达此。清初愤于民族消亡的人很多,也有人以较宽容的态度看的,而清廷对政治意见不同者,起初也多采怀柔态度,雍正之后,才转趋严格。石涛在康熙二十三年(1684)、二十八年(1689)康熙南巡时,曾在南京、扬州两次接驾,并献过诗画,自称「臣僧」,可见他算是「顺清」之一派,他后来又北上,结交京城不少达官显贵,也常为他们作画,他因有僧人身分,无法做官,但他对清朝的态度并不与另一同时的画家八大山人般的严切,这是可确论的。

石涛的重点在绘画,中国传统绘画以山水为大宗,旁及草木虫鱼,较少人物写生,石涛作品中却有不少人物之作,多是佛陀僧侣之造像,这些画像各尽曲妙,允为特色。他也画山水,而自创笔法,布局也大胆新颖,与其他画家的谨守不同,黄宾虹与张大千都曾师法过他,张大千还曾说过,石涛是传统画家中的第一人。石涛对自己的山水画也很自得,曾在〈奇山突兀图〉上题字云:「画有南北宗,书有二王法。张融有言:『不恨臣无二王法,恨二王无臣法。』今问南北宗,我宗耶?宗我耶?一时捧腹曰:我自用我法。」可见他大胆以己为宗,旁若无人,他又说过:「融古法为我法,不囿于陈式,不拘泥一格,取其为己所好者学之。」说出自己不拘于古法而勇于创新的态度。

石涛除了绘画之外,还有很精辟的画论,有《画语录》传世,也影响很深远,讨论的人不少,此处就不说了,这篇想谈一下他的题画诗。

题画诗是中国画的特色,其实起源不算长,宋以前的画很少有题画诗的,有的画甚至连署名都缺,著名的北宋时范宽的〈谿山行旅图〉就是,画上题诗,是从文人画兴之后才有的习惯,时间大约是元末到明初,宋代之前,画院中的画师,专业在绘画,多数不擅书法也不是诗人,不会题诗的。

石涛的字与画都有自己的特色,他擅于写题画诗,可见他文学程度也很高。现选数则谈谈。

他有〈自画竹一枝〉题作:

未许轻栽种,凌云拔地根;

试看雷霆后,破壁长儿孙。

此画画竹与竹笋,也道出竹子生长的特色,谈起竹子,因是画中「四君子」(梅、兰、竹、菊)之一,多嘉奖其中空有节的「道德」形象,很少指竹有滋生、排他、滥生的性格,这种性格其实是有点「非君子」的含意在内的。首句「未许轻栽种」,轻,轻易也,意思是如无特别原因,千万不要随便栽种竹子,因竹是一种很容易生长的植物,蔓生开来往往形成灾害,所谓「凌云拔地根」、「破壁长儿孙」都是指此。好的画家都善于观察,而有自己的独特见解,不见得与众同调,所以他的「我自用我法」,不只指画图的技巧,还包括了自己的观察与对物象的解释。

石涛〈枇杷清藕〉。(图/取自网路)

另有〈枇杷清藕〉图,题诗曰:

滴滴酸同味,黄黄胜过金,

有仙难作酒,无藕不空心。

设芰情非少,投瓜意可深,

如何清更极,未许一尘侵。

这首诗描写枇杷与莲藕。枇杷色黄如金,台湾的枇杷好吃的味甜,难吃的味淡,很少有酸味的,但石涛当时吃的枇杷却如醯醋般的酸,所以说「滴滴酸同味,黄黄胜过金」。「有仙难作酒,无藕不空心」是勉强凑出的对子,前句指仙人因嗜酒而会品酒,杜诗有〈饮中八仙歌〉,就把嗜酒的喻为仙人,再好的酒师都难以在仙人专家面前酿酒,后句就切题了,说的是藕的事。芰,一指菱,一指荷,《离骚》有「制芰荷以为衣兮,集芙蓉以为裳」句,「设芰」指以芰荷的样子裁制衣服,取清亮明洁意,据说为隐士清流所穿着;「投瓜」的典故来自《诗经‧卫风‧木瓜》,有「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句,意思是你送我木瓜,我送你琼琚,不管互赠的礼物的贵贱,在乎的是我们友好的感情,这是一首很好的情诗,琼琚、琼瑶都指美玉,常用为爱情的信物。一幅画所写的只是两种植物而已,却在诗中引发出这么多联想,所以好的题画诗,会让画增加了思考的维度。

前面说过石涛是「顺清」一派,但他并非完全没有民族意识,「故国之思」有时也会在他画中展现出来,艺术家常有矛盾性格,因矛盾相互激荡,往往产生伟大的艺术,他有〈行书七言诗〉曰:

当年任侠五湖游,老大归来卧一丘。

江上数峰堪供眼,床头斗酒醮诗喉。

吞声听说国朝事,忍死愚忠旦夕休。

无发无冠双鬓白,对君长夜话真州。

诗中写国朝事鱼烂海枯,孤臣余死效忠,其实已无济于事,这首诗把他困于现实的心理写出来了。他是否对亡明效过孤忠呢?事实是没有,所以诗中所写,也许是别人,或许自己也曾有过的一些浪漫之想(民族气节往往含有浪漫成分),但不论是什么,现在都过去了,自己无发(和尚)无冠(不做官)而且双鬓白(年老),闲时只有对老友浩叹,「惯看秋月春风」了,这样描写很真实。他的诗常寓有无常感与矛盾感,无常感是佛教的因素,矛盾感则是自己的特殊遭遇与性格上的问题,两两交互作用,形成他艺术与诗上的跌宕效果。他还有首原名〈题画诗〉的诗,诗曰:

冷淡生涯本业儒,家贫休厌食无鱼。

菜根切莫多油煮,留点青灯教子书。

以诗言诗这是首好诗,也很特殊。石涛是和尚,不论以禅入画或以画入禅,都是个典型的出家人,明清之际,出家人亦有干于世事者,这是当时的风气,没什么好奇怪的。不过这首诗完全不像出家人所写,自称「本业」为儒,诗中所示安贫的气度,有点像《论语》中孔、颜的景象,也有奋进的含意,劝人省下煮菜根的油,以让孩子点灯读书。和尚无后,却也作此想,是奇怪的地方,他大约认为如此,则山河有望,未来可图,原来背后的思想,是个典型的儒家呢,至少从这首题画诗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