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季季/吹著黑管的社運健行者(下)——綴拾阿肥與我的60年代碎片
1983年圣诞节,王志明(左戴墨镜者)与副刊同事在南投蕙荪林场;上为黄验,中为刘克襄,右为曾金源。(图/季季提供)
从《野鸽子的黄昏》引出感人的故事
后来杨蔚为王尚义写的追念文,则是他告别阿肥家的客厅并为「这一代的旋律」谱写的最后篇章。
1967年11月12日,杨蔚在《经济日报》「综合」版发表〈从野鸽子的黄昏引出感人的故事〉。
──「文坛上有一个早殒的天才,最近在人们心上卷起一阵怀念的浪潮——他是四年前逝世的王尚义,也就是《野鸽子的黄昏》的作者。……卷起这一阵浪潮的原因有二:其一是他的遗集的发掘与印行,其二则与最近的一大新闻有关。……他生前是一个医科学生,死后却因为文学方面的成就获得重视和适当的评价。……他的朋友们说,王尚义给人的印象,苍白,尖锐,激动,并且不时会爆发一种带着嘲讽意味的大笑。那种逼人的气势,有时颇难让人忍耐。不过,据说他有好几个知己的朋友,也都是在辩论问题吵架吵出深厚的友情来的。……」──
这最后篇章发表之后半年,1968年5月至6月,陈映真等人与阿肥陆续被捕;杨蔚则已陷入「用狂赌麻醉脑袋,以沉沦赎罪自己」的深渊。
罗家伦1942年在重庆出版的《新人生观》,竟成了张以淮1951年在台北被捕的罪证。(图/季季提供)
「这一代的旋律」催生者竟是罗家伦
杨蔚一生善于掩藏,2000年领了白色恐怖赔偿金准备远赴峇里岛定居之前,竟把他自称「遗书」的一堆书与文稿交我保管。拿出《这一代的旋律》(1965年7月学生书局出版)那本书时,已逾七十之龄的杨蔚,又说了一个我不曾听闻的,与「这一代的旋律」相关的秘密。
「如果没有写那个专栏,警总也许不会盯上我和阿肥那伙人……。」
──啊,阿肥那伙人?那伙人的「民主台湾联盟」案已经三十二年啦!
他摸着那本薄薄的书,沉默了一两分钟才缓缓说道,他是受不了〈台湾好〉那首流行歌曲的虚假歌词,才决心介绍阿肥他们那些脚踏实地真实创作的台湾音乐人……。
「〈台湾好〉那首歌,妳知道吧?」他说。
我知道,我也会唱。
1964年之后,美黛首唱的〈台湾好〉轰动全岛(那时没人知道那昂扬悠远的曲调来自卑南族的卢静子)。
──「台湾好,台湾真是个复兴岛,爱国英雄英勇志士,都投到她的怀抱。……我们忘不了大陆上的同胞,在死亡线上挣扎,在集中营里苦恼……。他们在求救,他们在哀号……我们快要打回大陆来了,快要回来了。……」
杨蔚的语气转而愤怒了,他说〈台湾好〉赞美当时的台湾「是个复兴岛」不算太离谱;说大陆同胞在求救,「我们快要打回大陆来了」则太夸张也太虚伪了。尤其让他生气的是,〈台湾好〉的作词者竟然是罗家伦(1897-1969);他是「五四运动」命名者,曾任中央大学校长,清华大学校长,驻印度大使,考试院副院长,国史馆馆长……。
「他妈的,历史学者,大学校长,竟然昧着良心写出那种虚假歌词!他妈的,老蒋穷途末路都快死了,你还在替他吹捧反攻大陆回大陆,还在欺骗台湾人民!而且他写那些骗人的歌词时,还是国史馆馆长!……」
我望着那本橘红封面的《这一代的旋律》,想起1964年11月读「这一代的旋律」专栏时,怎知它的催生者是鼎鼎大名的罗家伦!
《新人生观》竟是张以淮被捕的罪证
然而罗家伦的故事未完。
杨蔚去峇里岛之后不久,「罗家伦」的名字出现在2001年1月12日的《联合报》;而且与1965年曾参加鹭鸶潭婚礼的「张以淮」有关。
2001年1月12日《联合报》第五版,图中画面是教育部长曾志朗代表政府向张以淮致歉。(图/季季提供)
那天的《联合报》,以半版刊登「四六事件」五十周年政府公开向受难者道歉的大幅报导。教育部长曾志朗握着张以淮的手代表政府道歉的合照非常醒目,记者张锦弘的报导「张以淮、孙志煜患难结亲家」也很感人;其中两句却让我愣住了:
──「七十二岁的张以淮说,他被抓是因读过前教育部长罗家伦写的《新人生观》,竟被视为『思想有问题』,着实荒谬……。且抓人的是保安司令部,不是警总;警备总部是一个多月后实施戒严才成立。──」
《新人生观》1942年3月于重庆出版。罗家伦那年刚卸下中央大学校长之职;元旦那日于「陪都重庆」所写自序有此说明:
──「这部书里的十六章,本是我于中央大学西迁以后,对全校的一套系统演讲。……章章都是讲完和写完在敌机威胁的期间,有时还在四周围火光熊熊之中。……我断不敢说这部书是表现一种有力的思想,我只敢说这是我个人用过气力去思想的一点结果。……敬以献给有肩膊,有脊骨,有心胸,有眼光而有热忱的中华儿女,尤其是青年。──」
而青年张以淮,竟因读了这本书,1951年在台北被捕!当时奉命抓人的保安司令部,是从何认定它的「思想有问题」?
罗家伦出版《新人生观》时45岁;写〈台湾好〉歌词时65岁;被杨蔚痛骂以及被张以淮供出时,已经辞世三十余年。他终生效忠国府,言行文字「政治正确」;《新人生观》为何「思想有问题」?这个谜也只有当年的保安司令部能解。
多情说书人的情节转换如舞台剧
阿肥这套「肥书」,记录了我们同时穿越六十年代的文化符码:在国际学舍听音乐会,在耕莘文教院看《等待果陀》;阅读《文星》《文学季刊》《草原》《剧场》,也面对它们惨遭停刊……。
最为特殊的是,我们共同经历了「民主台湾联盟」案的煎熬;他是受难的核心人物;我的前夫杨蔚紧贴着核心旋绕;我则立于核心边缘痛苦的旁观。
2004年,杨蔚在印尼病逝。2006年,我在印刻出版《行走的树》初版,首次以文字见证我作为「民主台湾联盟」案边缘人的亲身经历;其中第四章〈阿肥家的客厅〉第五章〈音乐派与左派的变奏〉都在写阿肥,在此无需赘述。
「肥书」二百多回,从少年阿肥到青年阿肥,参与的活动比我广博数十倍,结交的学界、艺文界朋友更是难以计数。他是多情的说书人,叙述众人诸事巨细靡遗,声腔既随兴又宏亮,情节转换则如舞台剧,一场又一场;时或质疑,时或嘲讽,时或指控,唤起我淹埋已久的层层记忆。
最让我震撼与深思的是第215回〈一个早产农村调查员的铩羽生涯〉,提到他1967年考入台大考古人类学系后结识了同学王志明,两人十分投缘,不时去屏东林边乡竹林村王家长住,骑着王父的三阳机车在周边村落走访蕉农,调查他们的种植过程及被官商剥削的困境。他更直言受到志明父亲王车备先生为人行事之启发,也因而「走上较为基进的政治革命之路」……。
阅读的当下,看到「王志明」这个名字,我的脑袋回路霎时旋绕不停:曾在《人间》副刊与我共事两年多;翻译李维史陀《忧郁的热带》;1987年夏在国泰医院置换心脏瓣膜住加护病房;我几度坐在病房门口焦灼等待默默祈福……;啊,是那个6月13日夜晚不得不送别的,我始终念念不忘的王志明!
在《台北之春》重逢解严前的王志明
1982年9月,余纪忠先生创办美洲《中国时报》,在纽约建印刷厂设编辑总部;副刊编辑部则设在台北,与《人间》副刊办公室门对门,我常看到陈文茜,周浩正,黄验,刘克襄,秦宗慧等人;1983年也开始见到王志明和陈素芳。
1984年11月,美洲中时停刊,社方后来安排刘克襄、王志明转到「人间」副刊。刘克襄与美术编辑何华仁雅好赏鸟,空闲时常蹲在「人间」门口谈赏鸟,王志明则喜欢和我聊阅读谈作家,说他正在翻译《忧郁的热带》,我也才知道他台大毕业后,曾去加拿大英属哥伦比亚大学读人类学研究所,但因先天心脏瓣膜不全,需定期手术置换,只好放弃博士学位回台北……。
那时志明住景美,到公馆转车到报社前,常去台大附近逛书摊,买盗版的三十年代作家小说和台湾出版的禁书。有时背著书包走进办公室就默默掏一本偷偷塞给我。那时还没解严,有一次塞给我的竟是林树枝1986年的《出土政治冤案》。
是的,或因还没解严,即使买了林树枝的禁书给我,志明从没说他有个好同学是阿肥丘延亮。我在「肥书」看到阿肥被捕后,志明曾去景美看守所探望,向他报告殷海光的近况;志明当时就已知道「民主台湾联盟」案了啊……。
而我,那时不知志明与阿肥是同学,更怕别人知道我的前夫杨蔚那些事,当然没跟志明说起我与阿肥丘延亮以及「民主台湾联盟」案的牵扯。
脑袋回路绕到最后,我与志明曾经那么近,近到一起偷看一本又一本禁书;但是又那么远,远到阿肥在我们之间而两人都看不见。
如今,在《台北之春》里,丘延亮让我重逢解严前的王志明与阿肥,弥补了我们三人之间蒙蔽多年的缺憾。
谢谢阿肥写了王志明。也谢谢他记录了许多我们都知道以及更多我并不知道的历史。(下)
●台北之春下午茶,7月28日(星期五)下午一点半至五点在华山文创园区中3馆拱厅(台北市八德路1段1号)举行,免费入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