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楊明/我與我的記憶相遇中洲島

大约建于1860年的美国领事馆,如今是烟台山历史风貌区第一批修缮完成的历史建筑。(图/杨明提供)

站在阶上,丈夫说我们大约十年前来过这里,我记得福州的三坊七巷,记得西湖,记得肉燕、红糟鳗鱼和猪肚鸡,却一点也不记得中洲岛,丈夫说,可能是因为来了,却发现什么都没有,所以不记得。然而以为有风景结果没有,不应该就是一种记忆吗?

如今矗立在中洲岛上巨大的仿欧式古典建筑是2003年建的,远远的隔着闽江就能清楚看见;当年中洲岛开业后,网上说曾对休闲娱乐、餐饮等项目招商,但最终都没能为中洲岛带来繁荣。2006年,海峡国际服装批发城入驻,2007年中洲岛定位为小商品、服装、窗帘批发市场,这些项目和美食节活动的举行,同样只给中洲岛带来短暂的人气,未能持续发展。难怪网上看到有人说,如今,中洲岛被福州市民称为福州最大的烂尾楼,从现在岛上建筑物拉着的横条来看,即将又有新规画,不知道这回是否能有一番新气象?

我们下榻的酒店就在闽江边,天黑之后的中洲岛在灯光映衬下,却是另番辉煌,跨江大桥和灿亮的宫殿建筑映衬着水面倒影,若不是到过岛上,还真看不出冷清破败。元代,闽江上的船户将中洲岛至仓前路口原来的浮桥改建为木桥,当时取名江南桥,明代称为仓前桥,大德七年,万寿寺释法助请旨在楞严洲到中洲之间建造石桥,落成时释法助已积劳圆寂,为纪念他便称万寿桥,这就是如今有著白色桥拱的解放大桥前身。

由于明代中洲岛设有炮城、炮垒,江对岸的藤山设有烽火台,所以藤山又叫烟台山。清晚期五口通商后,外国人开始进入中洲岛和烟台山,美国美以美会布道士杨顺及弼理仁夫妇在中洲设立教堂,是外国人在福州仓山区设立的第一座教堂。同一年,美国传教士怀特在中洲岛设立私人诊所,则是福州最早的西医诊所。同治五年,英、德等国侨民又集资在中洲设立海港医院(后迁往上藤路,改为塔亭医院,即福州市二医院的前身),是外国人在仓山设立的第一所医院。我想起的福州是鱼丸和干拌面,没有西方文化元素。

烟台山上有昔时的美国领事馆,如今是烟台山历史风貌区第一批修缮完成的历史建筑,典型的19世纪殖民地券廊风建筑,砖木结构,包括地下室共有三层,大约建于1860年。沿着爱国路穿梭在倾斜狭窄弯曲的小路上,许多年轻的女孩结伴拍照,有的因应环境穿着欧式打折蓬裙,妆容细致仿佛瓷娃娃,拿着相机的指挥着被拍摄者摆姿势,脸仰起俯下或侧转的角度,却常被行人打断,周末的烟台山热闹非凡。行至乐群路,路边的法国领事馆尚未完成修缮,砖墙门窗透出沧桑,光绪年间作为法国驻福州领事馆办公楼使用,法国诗人、剧作家和外交官克洛岱尔曾在此住了七年,克洛岱尔以外交官的身分从法国来到中国,他先后到访上海、福州、武汉、天津、北京等地,作为异国的来客,中国文化激发了克洛岱尔的创造力,他以在中国的经历为背景创作了戏剧《正午的分界》、描绘中国风情的散文诗集《认识东方》,以及《五大颂歌》。他还曾学习汉文,尝试翻译和改写中国的古诗,例如〈声声慢〉,虽然情致与李清照的典雅柔婉有差距,却也可窥见诗人的热情。

经过石厝教堂,院里的银杏叶在秋天想来更添艳丽,风景虽然古意盎然,教堂墙边坐着的两个年轻人却只顾着拿手机玩游戏,相较于拿手机拍照的多数人,倒也显出了一派沉稳淡定。续往亭下路有一幢建于1921年三层砖木结构西式建筑,一层为店面,二层为裁缝工厂,三层为住家。原本还有一幢为库房兼厂房,可惜1960年代遭火烧毁。建筑原主人陈增钧家族在这里开了一家服装店盛兴洋衣行,主要为附近领事馆及洋行的外侨制作洋服,陈增钧在家中排行第五,因此洋服店被称为「洋衣五」。2013年,陈氏后人在这里开办陈式客厅,成为烟台山区域第一座私人家族博物馆。不过2019年已被征收,如今老屋经过修缮后挂起了汉服天下的牌匾,随着历史剧和架空偶像剧的热播,有愈来愈多的年轻人和孩童迷上汉服,每每在市区见到穿着或宋朝或明代服装的人,总担心随风扬起的衣角被过往车辆勾到。

马场街的忠庐,墙上的说明牌显示深宅大院里蒋中正曾在此住过。(图/杨明提供)

穿过梅坞路,我们找到了可园,著名的诗作人间四月天就是在这里写成的,仓山区康山里的巷弄中,分布着密集的西洋建筑群落,可园是其中一处三层公寓式洋房,因为林徽因的缘故,至今依然被人记得。附近还有座百年老宅梦园,是马来西亚华侨叶见元的宅邸,叶见元与孙中山关系非常好,曾追随孙中山参加过辛亥革命,所以梦园当年是革命同志的联络据点,孙中山来福州时也在梦园住过。经过马场街还有一座典雅堂皇的忠庐,墙上的说明牌显示深宅大院里蒋介石也曾在此住过,灰砖楼房在林叶掩映下果然透出不寻常的历史感。据说电影明星蝴蝶嫁给福州福胜香茶行的潘有声后,两人回福州时便是住在仓山麦园路附近的槐荫里。

十年前来福州,踏上了中洲岛却完全不记得,我却清楚记得在餐厅里听过张惠妹的歌,谁还记得是谁先说永远的爱我,以前的一句话,是我们以后的伤口,过了太久,没人记得当初那些温柔,我和你手牵手,说要一起走到最后。蝴蝶和潘有声的婚姻并不是她第一段婚姻,她第一段婚姻告终后,因财务问题她将前夫告上法院,但她和潘有声婚后感情很好,只是时局的动乱生活难免波折,美丽又有才华的女子生逢战时更难获得风平浪静的日常。抗战开始后,蝴蝶曾前往香港,先后拍摄了《绝代佳人》以及《孔雀东南飞》等电影。不久,因香港沦陷,她又回返上海,直到抗战胜利,蝴蝶再度从上海迁居香港。蝴蝶继续拍电影,潘有声则在香港开了一家蝴蝶牌暖瓶厂,那种老式的水银内胆暖瓶,瓶身外总是颜色鲜艳,小时候家里也还用,早晨起来妈妈惯常先烧一壶水,给爸爸泡茶,给我冲阿华田牛奶,壶里剩下的热水就倒进暖瓶里保温。

战后的香港百业待兴,蝴蝶牌暖瓶反而有了蓬勃成长的空间,香港老电影里还看得到。潘有声过世后,年过半百的蝴蝶饰演电影《后门》中徐太太一角,获得亚洲电影节最佳女主角奖。电影《后门》改编自与蝴蝶同样从上海移居香港的徐𬣙同名小说,讲述一对夫妻收养孩子的故事,饰演养母的蝴蝶借此获奖,出演养女的王爱明当年还被称为天才童星。蝴蝶的事业在香港,但福州有她眷恋不已的甜美时光。她在回忆录中曾说,因为不会说福州话,一开始来福州,感觉就像到了外国,初来乍到的隔阂,数十年后记忆却为它染上了玫瑰般的颜色。晚年定居加拿大的蝴蝶说福州「不仅留下了我们昔年的踪迹,也留下了我们绮丽年华的梦。」

我想起自己并不记得的中洲岛,是不是「不记得」其实也是一种记忆?彻底将之遗留在了某处,直到某天经过时再相遇。

中洲岛上巨大的仿欧式古典建筑,远远的隔着闽江就能清楚看见。(图/杨明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