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散文】龍應台/動物流亡
二◯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早晨,一辆三吨半的小卡车停在家门口。
这是我在台湾南方屏东县潮州镇的旅寓,三年前离开台北来照顾年迈的母亲的地方。小镇生活三年,已经使我发现我是一个可以离开都市浓稠而迷人的社交生活、不以乡间清简生活为苦的人。
卡车装满了不重要的东西:书和生活用品。重要的东西在我自己开的吉普车上:两只猫,两只小土狗,七只母鸡,分别是芝麻、枇杷、巧克力、布朗妮,加上三只来亨鸡,羽毛雪白、身材高䠷,像三胞胎,分不清谁是谁,因此都叫「白雪」。
载着一个「动物园」上路,从屏东潮州到台东都兰要经过三段路:沿着台湾海峡往南五十公里,横穿中央山脉由西往东三十公里,出山后,沿着太平洋岸往北七十公里。
安置动物时,费了一点心思。猫笼放在前面驾驶座旁,因为猫咪对移动会极度不安,需要随时伸手安抚。狗笼和鸡笼在后车厢并置。流浪狗妈妈所生的两个娃娃,达尔文和鸿堡,才刚断奶,四腿短短,身体肥肥,走路歪歪斜斜,就是两个会跌倒的肉球团团。他们四脚朝天也能呼呼大睡,睁开眼睛不知今夕何夕,所以山远路遥车子晃动都不是问题。鸡笼下面铺了一个塑胶盘,接住粪便,里面则铺上一层厚厚的稻草,让母鸡们趴在那里。羽毛蓬松的她们,像极了穿着大圆裙跳华尔滋舞的妇人,刚刚跳完舞,正在托腮慵懒地喝着下午茶。
满载动物上路,慢慢开,不煞车,不超车。台湾海峡灰蓝色的水,闪过一株又一株木麻黄,风景像河水一样流过去,如同我的生命。
乡村歌曲轻快的节拍里有猫咪撒娇的喵喵声和母鸡自言自语的咕咕声。等候绿灯时回头看,狗狗睁开萌萌的、黑钮扣般的眼睛,看一眼旁边的鸡,又睡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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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台湾海峡转入大山,天空开始飘雨,灰色的云迅速聚拢,在山峰与山峰间形成绢布上积水太多的泼墨,往下渲染。名叫「丢丢」的猫突然发出悲戚的叫声,一声接一声。叫「丢丢」是因为,她是一只被人丢弃在野外的幼猫,像只老鼠那么小,我闻声而觅,从草丛里捡起来,抱了回家。
伸出右手,把手指伸进猫笼的小洞,抚摸她的耳朵,她用头来蹭,安抚了好一会儿,渐渐安定下来,这时,母鸡突然咯咯咯咯叫了起来,听声音,是芝麻在叫──难道她下蛋了吗?车行驶中,无法回头看。
沿着悬崖峭壁行驶,峭壁下是很深的峡谷,脑海突然浮起一个遥远的、遥远的联想。
一九三七年八月,在日军的砲火轰炸中,南京中央大学开始打包迁校,目的地是重庆。校长罗家伦,那时不到四十岁,有计划地迁走四千名师生、两千箱图书和仪器。打包上船的,包括航空工程系拆解了的三架飞机、医学院准备上解剖课还泡在福马林液体里头的二十四具人体。农学院许多的珍稀动物,每种选出一对,诺亚方舟模式,「鸡犬图书共一船」大西迁。
但是最后,大学的附属农场上还有上千头不那么「珍稀」的动物,譬如国外引进的牛和猪、鸡和鸭──他们都上不了飞机,更没有轮船可用。怎么办?
罗家伦校长告诉大学畜牧场的技师王酉亭说,战乱啊,可迁则迁,不可迁,没有人会怪你。
整个大学人去楼空之后,日军攻破南京首都之前四天,这位技师,把个子小的鸡鸭鹅兔分别装笼,然后把笼子一个一个挂上可以用四条腿走路的牛羊猪马,像带着骆驼队一样,开始了战争中动物的「敦克尔克大撤退」。
从南京到重庆,用笔画一条直线是一千五百公里,真用脚去走,可能要好几倍。这上千个带蹼带爪两只脚的和毛茸茸、吃奶的四条腿的,不仅只是路程问题,他们得过大河,爬高山,穿森林,涉沼泽,而且,在战争的交火和轰炸之中穿梭,这用公里怎么算呢?出发时,牛在头,猪殿后。鸡鸭护于其中,前后绵延四百公尺,上千只不同的动物,由四个两只脚的人类带领,怎么走?怎么上船、怎么过隧道、怎么穿过铁轨?
他们怎么吃、怎么拉?怎么睡?
而且,能想像牛和马用同样的速度走路吗?猪,看到前面一摊烂泥巴而欢喜狂奔时,拉得住吗?
在漫天烽火中千里运黄金、万里扛国宝,是因为黄金国宝人人都说价值连城。但是战争爆发时,牛羊猪马鸡鸭兔算什么呢?家禽家畜,跟中央银行的黄金、故宫博物院的瓷器,能相提并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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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亡动物大队长途跋涉,历经严寒与酷暑、砲火与检查哨,十二个月之后,四条腿的和两条腿的,真的走到了重庆。
这一天,冰天雪地的重庆大街上,挤满了轰炸中仓皇逃难的人潮。罗家伦在大马路上遇见这「苏武牧羊」的队伍。
……这些牲畜用木船过江,由浦口、浦镇,过安徽,经河南边境,转入湖北,到宜昌再用水运。这一段游牧的生活,经过了大约一年的时间。这些美国牛、荷兰牛、澳洲牛、英国猪、美国猪和用笼子骑在牠们背上的美鸡、北京鸭,可怜也受日寇的压迫,和沙漠中的骆驼一样,踏上了牠们几千里长征的路线,每天只能走十几里,而且走一两天要歇三五天。居然于第二年的十一月中到了重庆。我于一天傍晚的时候,由校进城,在路上遇见牠们到了,仿佛如乱后骨肉重逢一样,真是有悲喜交集的情绪。(注一)
这一位万里跋涉、赶着牲畜流亡一年的技师,须发尽灰尘,月薪不过八十元。
罗家伦就在那兵荒马乱、人命如蚁的路上,流着眼泪拥抱那几个满面尘埃的人,又低头亲吻了那睁着天真的眼睛的牛羊猪马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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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爆发时,动物园里的动物──会怎样?
一九四三年英美盟军猛烈轰炸柏林,第一天的轰炸十五分钟内,动物园里百分之三十的动物被炸死。第二天,整个水族馆被炸爆。
一九四五年苏联红军攻破柏林时,动物园本身成为巷战区。管理员先处死了危险的动物,譬如毒蛇、老虎,避免在轰炸的混乱中毒蛇猛兽满街跑。巷战结束时,战前三千七百多只动物只剩下九十一只。没死的动物,逃跑了,不知所终。被打死的,还算新鲜的话,红军士兵拿去做了烤肉晚餐。
英国在一九三九年九月三日正式对德宣战,备战措施却早在一年前就已经开始。预估德军的轰炸和毒气攻击会造成大量伤亡,宣战前就已经准备了三十万具棺木,并且拆下街道栏杆做了六十万具铁担架。铁担架在战后发现剩下太多,于是又重新装回去做栏杆,到现在,伦敦还有好几条街的栏杆是铁担架的原型。
战争爆发,动物园第一个动作当然就是处死危险的动物。珍稀动物就疏散到郊区动物园。除此之外,政府担心一旦开战,粮食开始配给,那么士兵的粮食优先,平民的粮食会严重缺乏,不能够让猫狗宠物分掉战时存粮,于是发「备战传单」给全国人民:尽速把你的猫狗送去乡下,不然就想法处死他们。
传单上有一把「击昏枪」的图片。击昏枪的使用方法是,把枪口抵住动物的前额,扣扳机,「子弹」射出后其实会重新弹回枪膛内,没有火药,但是打击的强度可以让动物瞬间脑死。
传单上还特别注明:「击昏枪,任何体型大小的狗都可以用,也适用于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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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单一发布,英国的兽医诊所门前大排长龙,人们带着自己宠爱的猫狗来「安乐死」,一周之内就有七十五万只猫狗被杀。九月三日宣战后,更大量的猫狗被「处理」掉。(注二)
抱着猫、牵着狗来「处死」的人,或许流着眼泪,心如刀割,可是,战争本身是个一旦启动你无法轻易叫停的机器。
而且战争,从来没有停止过。乌克兰本来是欧洲大陆的野生动物大本营。俄乌战争的两年中,国际的动物保护组织不间歇地想方设法拯救动物园里头的老虎、狮子、黑豹、熊。但是乌克兰百分之二十的生态保护区已经成为战区,估计有六百多种珍贵动物和七百多种植物直接受战火威胁。二○二二开战以来,乌克兰森林大火已经超过一千次,地雷和砲火直接点燃了森林之外,森林的地面布满了黑色的火药残余和砲弹碎片。
沙滩下面埋进了无数的地雷,加上海里的战舰声纳不断发出音波,已经使得大海也变成战地,不久前,上千只海豚被发现死在黑海的海滩上。(注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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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动物专车摇摇晃晃进入了深山。新开出的公路打通了一座山,隧道完成,从西岸到东岸节省了半个小时。开车的人,在山的肚子里行驶,出了隧道就看见从前只有野兽和猛禽看得见的新鲜风景。山如此之绿,树如此之密,崭新的、干净的路,如此的齐整,像一把新铸的剑。
这段山路贴着悬崖而走。路上突然出现两只动物,跟狗差不多大。紧急煞车使得轮胎发出刺耳的摩擦声,车内的猫笼、狗笼、鸡笼猛地往前冲,一阵鸡飞狗跳,受惊的母鸡嘎嘎大叫,在笼子里猛拍翅膀。
以为是白鼻心,细看之下,原来是两只长尾穿山甲,一大一小,就在山路中间。小心停下车,走出车外看仔细些。这对穿山甲,相互依靠着,似乎是母子。穿山甲通常夜间行动,现在接近中午,怎么会出来觅食?难道是因为,公路凿山开洞、砍伐森林,打通了山脉,也将他们原来的栖地切割,阻断了他们自由觅食的通道?或是穿山甲的森林腹地不够了,不得不离开森林来找吃的?
更奇怪的是,穿山甲是最容易受惊吓的动物,他们尤其躲着人类,登山的人想看到他们都不容易,怎么会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路上停下来?
山风徐徐,满山的树木摇晃,细雨已止。在朵朵云团飞行的节奏里,阳光在云间闪烁,天空时不时露出一小块晴朗的蓝。穿山甲显然是从我左手边的森林里钻出来的,正在往路右边的悬崖峭壁前进。走到悬崖边往下看,吓一跳,山崩的裂石碎砾如瀑布一样倾入山谷,钢筋做成的网,把上半段的土石固定。这显然是一个常常坍方的地点。
山谷很宽,一条溪蜿蜒于中,正是冬天枯水期,河床干涸,裸露的鹅卵石闪闪发光。
两个一身盔甲的动物朝向我观望了一下,开始移动。小的穿山甲把两只前脚搭在妈妈的背上,紧紧贴着母亲,几乎是让妈妈拖着前行,完全像个拉着妈妈裙角撒娇的小孩,但是小穿山甲一瘸一瘸的──是不是受了伤?
母子相偕走到悬崖边,消失的那一刻,我才发现,小穿山甲的尾巴断了半截。
他们的鳞片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金黄色的光。
后来兽医告诉我,穿山甲尾巴多半是被咬断的。过去可能是被猎人放进森林里的金属捕兽夹把尾巴夹断,现在大多数却是被游荡犬撕咬断裂的。
人,把捕兽夹埋置在森林里,让野生动物断腿断脚。人,把狗带到山林里丢弃,让狗饥寒交迫,然后变成山里饥不择食的游荡犬猛兽。森林里小型的野生动物突然发现自己处在随时可能被野狗包围撕裂的环境里。
继续前行,经过一个又一个的原住民部落。这条人以为傲的穿山公路,把人带到梦想的远方。开路之前,山里的原住民背着竹篓,负着沉重的产品,下山去交易,是一趟无比艰辛的行旅,几天几夜的攀登和跋涉之外,还包含一路毒蛇猛兽的威胁。现在,山中生活的人轻松了,外面世界的人,如我,也进来了。开山开路,通畅便捷,改变了原住民的生活,扩大了我的视野和世界,同时也毁了「非人类动物」的生存环境。
而这一切,都是回不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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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不停地喵喵叫,车子的行驶对他们真是不可理解的天摇地动。小狗则天真酣睡,把车当摇篮。上车时在台湾海峡,一觉醒来已是太平洋。
抵达新家,第一个先快快抱下猫笼,把饱受惊吓的他们带进屋内,猫需要室内的安全感。
然后抱下狗笼,放在草地上,打开门。两团肉球伸展一下身躯,跳上绿油油的草坪,开始打滚。
鸡笼一打开,所有的鸡欢快地拍着翅膀,像放学的小孩,迫不及待连飞带跳地冲出。对她们而言,眼前是无边无际的青草,青草里必定是有肥美的蚯蚓。
唯有芝麻,趴在那儿不动,圆圆的黑眼睛盯着我看。她想说什么?
伸手把芝麻抱起来,看见她趴着的草垫,被她的体重压得浅浅凹下,有一颗雪白浑圆的蛋。摸一下,温温热热的。
抱起暖呼呼的芝麻,我低头亲吻她粉红色的鸡冠。
(本文选自时报出版龙应台新作《注视──都兰野书》)
注一:罗家伦,《逝者如斯集》,商务印书馆,北京,二○一五,页23-24。
注二:https://reurl.cc/rvOqeE
注三:https://reurl.cc/Kl1WG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