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眼】重看《血色海灣》:那些自然再現背後的政治

《血色海湾》剧照。 报系资料图库

文/万宗纶(新加坡国立大学语言研究硕士)

※本文改写自2014年文化地理学课程,与张宇闻、资有余、林沃铮合作之期中报告

2009年的纪录片《血色海湾》(The Crove)相信大家都不陌生,这部片子由「海洋保护社会组织」(The Oceanic Preservation Society)制作,导演是Louie Psihoyos,旨在「揭发」日本和歌山线太地町的「鲸豚驱猎、屠杀与交易」,播出后造成国际社会轰动,并在2010年获得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的殊荣,可说是得到国际认证,然而却因为遭到太地町居民的集体声明抗议,让日本各大戏院面临压力,而在当时不能配合如期放映。

这部纪录片使用「揭发」的拍摄手法,让观众在观影过程中跟着紧张与焦虑,将整个太地町的猎捕鲸豚过程再现成一种「犯案现场」。本文以「分析再现」的视角,重新带领读者以另类视角观看这部纪录片如何激起国际社会的愤怒。

▎揭发、谴责与回应

《血色海湾》全片谴责在21世纪的今天,日本仍然以「残忍手法」捕杀鲸豚,令「当代社会无法接受」,欧美世界在影片上映后,挞伐驱猎屠杀的行为是「不人道」的,一些国际组织如海洋团体指出大量猎捕鲸豚这种食物链末端的生物,将会「破坏生态环境平衡」,动物保育团体则认为海豚为「高智力动物」,不该被如此虐杀。

批评纷纷出现后,另外一面的声音也应然而生,即便力道小得许多,日本民主党的赤松広隆质疑《血色海湾》是在传达「残忍的日本人正在杀害可爱的海豚」,加拿大后殖民研究学者Ilan Kapoor则认为,整部影片就是「一群白种男人从黄种男人手中救出可爱的海豚」,英国BBC的制作人David Cox更毫不留情地抨击,「西方人杀牛、吃牛,东方人吃海豚,差在哪?」

▎生态中心观的运作

「再现」(represent)是人类拣选特定片段资讯,再加以呈现的过程,由于无论是透过转述、摄影或是新闻报导,都不可能呈现完整的世界,也因此,资讯在被挑选的过程中便会受到挑选者意识形态的影响。「自然的再现」也就不会是中立的过程,像是镜子一样映照着真实,这是地理学者所公认。

当代理解「自然」的方式之一为「生态中心」(eco-centric),从1970年代开始的绿色运动发扬光大,「自然」成为至高无上且需要被人类所保护的某种东西,人类社会也需要积极「返回自然」。英国地理学家Noel Castree指出 [1],在生态中心观下的自然,常常会被「阴性化」,「自然」和「大地之母」这样的形象连结,成为被侵门踏户的弱小物品,也使得「自然」需要被保护。

《血色海湾》中有很强的生态中心观,海豚的灵性似乎收敛了「大地之母」的一切,海豚是全球人类社会需要一起来保护的自然物体,若无海豚,自然生态系便会随之崩解(当然,就生态学观点海豚确实可能是「基石物种」)。然而,如同纪录片工作者吴文睿 [2] 的评论指出,《血色海湾》的团队在未经太地町居民同意下,扛起摄影机直捣湾区,感到被冒犯的居民愤怒而阻挡镜头,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居民都是男性,并在镜头下显得「极其粗暴」,影片的叙事者直接以「帝国主义的余孽在作祟」来形容这些猎捕鲸豚的日本人,鲸豚生态成为遭日本帝国主义思维残害的受害者。

图撷自 Facebook: The Cove

有了粗暴的日本男性,拍片团队还穿插了抢救海豚小组中白人女性的哀伤镜头,还放入了太地町居民欲阻止一行人前进时,团队成员警告这些日本男人「别碰女孩子!」的对话内容。倚靠在白人男性无助的白人女性,在镜头前一边落泪、一边控诉这些渔民的邪恶,她说「你可以看到海豚背部流出好多血……」这个白人女性的哀恸不是偶然的,反而可以说是「阴性化自然」的最佳写照,由象征西方文明世界的女人(而不是男人、或黄种男人)来叙说着大地之母的悲痛,诉说着自己所象征的自然世界如何被东方野蛮社会破坏。仿佛1899年一幅《黄祸的辉煌》再次出现,那幅关于绑着辫子的中国野蛮人拿着刀枪,踩着倒在血泊中的白人女人。

▎可分又不可分的自然

尽管《血色海湾》强调海豚所代表的待保护自然,但仍然挪用了许多人类社会的元素,譬如片中花了一些篇幅在谈海豚的人性,像是「海豚能看穿你」、「海豚跳跃着、微笑着」、「海豚是有自我意识的」等等,人类再次被拉进自然的范畴中,制片者诉诸「人性」──人类与生俱来的本质──希望观者能动用自然的天性。

但话锋一转,《血色海湾》把话题带到日本过去严重的水俣病,也就是汞中毒,指出海豚作为食物链的终端物种,在科学事实上有较高的汞含量,日本太地町渔民捕食海豚是在「害人」,在这个环节还顺便访问了都市中的日本人──一个中年妇女──她惊讶道「你在撒谎,他们被吃了,真的吗?」

无论是召唤日本人的人性,还是召唤日本人作为食物链的更终端消费者(也就是会得到更高浓度的毒性),都再再地把人类卷进自然的体系之中,这某种程度上的「人-地互动观」,看在地理学家眼里仍然是相当「技术官僚」,选择性地运用科学知识来造成政治上偏颇的论点,连带着「生态中心观」,其实都还是在自然/社会间画下一道鲜明的壁垒,不去讨论转变二十一世纪自然更根本的社会经济过程,这么庞大的商业鲸豚产业究竟在什么样的脉络下生成?太地町又如何造就今日赖此产业以维生的情况?譬如《中评社》就指出,日本大规模的捕鲸事实上是来自二战后的国内经济崩溃,当时日本粮食营养缺乏,是美军的麦克阿瑟下令放松对日本渔船捕鱼范围的限制,允许他们在小笠原群岛和硫磺列岛周围大量捕鲸,以解决饥饿问题。

▎文化与自然的冲突,如何能解?

我并不是赞赏日本捕鲸豚的举止,站在一个不食用海豚的台湾文化脉络下,去观看日本的食鲸豚文化,必然会有难以忍受的心情,但就如同过去不食用牛肉的台湾人,如何在历史的国际政治环境下,接受了美国牛肉的倾销,而开始习以为常的食用过去帮助农业台湾甚多的「好伙伴」?

如同我过去采访学者林益仁的文章〈动保价值尬原民文化 林益仁:学术界要努力让各方有可能对话〉所写,所有与动物生命碰撞文化价值相关的讨论,都不该遭到「扁平化」,一旦这种讨论被简化为文明与野蛮的对立,后续的对话都会被阻断,更何况《血色海湾》忽略不谈的政治经济过程,包括崛起中国日益攀升的水族馆「展示海豚」需求,以及太地町为何可能以每只海豚450万新台币的天价卖给世界各国的水族馆 [3],如果我们不能对《血色海湾》拉出一个观看的距离,而完全地对该片的叙事手法信服,那么很多议题都将没有出口,这样每年像是日本如何继续「无视」国际压力而「残忍」捕鲸豚的新闻,只会持续下去。

▎注解

1. Noel Castree (2001). Socializing Nature: Theory, Practice, and Politics

2. 吴文睿(2012)。手法细致,手段粗暴──评纪录片《血色海湾》,人权图书馆,教育部人权教育咨询暨资源中心:http://hre.pro.edu.tw/zh.php?m=15&c=1351670415。

3. Dan Gilgoff(2014)。「血色海湾」再现,猎豚经济转变引发关注,国家地理杂志:http://www.ngtaiwan.com/2851。

本文授权转载自「地理眼.GeogDaily」:重看《血色海湾》:那些自然再现背后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