夺命越野赛:救援者、幸存者和回不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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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限越野马拉松,比想象中更危险。

五月初,已有一位选手在乌蒙山超级越野赛极端恶劣天气中出现失温乃至幻觉,最终因山体塌方耽误了抢救时间,不幸罹难。

而这一次在黄河石林,一共有21位选手先后因失温,永远倒在了这条赛道上。

2021年5月21日20点58分,文境微信上发出最后一条朋友圈,上面写着:“明天都要上战场,只求安全完赛”,定位正是黄河石林国家地质公园。

那是黄河石林越野赛开赛的前一天,白银晴空万里,文境和同去参加比赛的朋友拍下一张纪念合影,图中的他们齐齐指向远处湛蓝的天空,露出了几分期待的微笑。

除此之外,文境还特意配上三张西北航拍——壮阔的丹霞地貌,孤立突出的风蚀蘑菇,成为了她眼里最别致的风景。

比赛前夕,文境和同行队友在银凤湖拍照留念

这位年轻的女孩来自重庆,刚满25岁,年初领到结婚证,打算在下半年举办婚礼

今年4月,文境抱着“试一试”的心态,定好了兰州的宾馆。没过几天,她惊奇地发现自己正好中了当地越野赛的签,运气真好啊,她在朋友圈感叹道。信心满满的文境向跑友老游透露:白银越野应该是婚礼前的最后一次比赛。

“可惜哦,这么优秀的女孩说没就没了。文境也是这两年开始跑越野,在重庆各类马拉松比赛里的表现都很好,基本上都是女子组的前三。”电话那头的老游叹了口气。

2021年4月,文境在一次本土越野跑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据老游回忆,文境是重庆马拉松圈子里的后起之辈,虽然个子小小,不到一米六,但她的跑步成绩毫不逊色,半马可以达到1小时30分钟,在女子组已经算得上精英。

“年轻”“有活力”是她在很多跑友心里的第一印象,仅仅在2020年7月内,文境就参加了四次周日的本土比赛,四次拿到奖金。其中,三次都是在雨中越野。

“她不是那种会放弃的人。有一次,我们去圣灯山参加越野比赛,当时雨下得很大,她跑得很快,出发没多久就把我甩开了。”

文境和老游一起讨论赛事战况

5月22日中午,突如其来的冰雹大风席卷白银。周婷和文境一起出发,后来发现天气不对,赶忙拉着文境一起躲风。比赛还未中止,被雨雾笼罩的黄土路上,空空荡荡。没有工作人员的指示,路上的参赛者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困境,一旁的文境决定先走。

当时躲风的地方窑洞只有2公里。

“我估计她就是这段路走错了。”老游猜测道。文境最后也没能抵达终点。

文境的朋友圈永远停留在了5月21日。她在个人说明上写着:“没有名牌的包,只有跑量的腰。”

配图是一张2020年黔江越野赛事的纪念照:尽管满身泥泞,文境还是骄傲地做出了胜利的手势。

文境的朋友圈永远地停在这里

M182号黄关军永远地走了,来不及留下任何遗言。

这位有着丰富赛事经验的年轻人,出生在四川省绵阳市。由于一场医疗事故,他变成了聋哑人。贫困的家庭,以及残缺的身体,让他不得不接受许多来自命运的挑战。

切菜、当服务员、学做十字绣和羌绣,他试着找到一条生存之道,最后只有跑步这一件事,给他带来了希望。

黄关军在某次比赛中留影

“他是以奖金为生的。”马拉松运动员魏静在接受采访中说道。她与黄关军已结识六年,期间多次相互分享比赛成绩、相互加油打气。

2017年9月,黄关军通过微信找到魏静,非常热切地向她表示,自己想去参加贵州某赛事,原因只是——“报销免费。”魏静听后,连忙劝导他,此次比赛高手云集,很难跑进名次。最后,黄关军还是去试了。

魏静在微信上劝导黄关军

一边是对于奖金的渴望,一边是对于跑步的热爱,在黄关军眼里,马拉松这项运动不仅仅是营生,也是他心中无法抵达的远大理想

2019西安国际马拉松结束之后,黄关军似乎被其他运动员的成绩刺激到,他的描述里跑进230(全马成绩在2小时30分钟以内)的大神就有八个人。当天下着大雨,黄关军的发挥并不能让他自己满足,最后的成绩也没能进235。

尽管如此,他还是在微信中向魏静表明了自己的信心——“下个月上海,看能不能跑进230。”

但这个目标永远地搁置了。

2019年,黄关军表明了要跑进230的决心

另一个失联的人还有小陆父亲。2021年5月23日凌晨,小陆接到组委会电话,对方告知她父亲老陆在马拉松比赛中失踪,搜查队无法定位他的具体位置。

没过一会儿,小陆就在抖音上刷到一条关于这场赛事的动态,她盯着屏幕沉默许久,画面中的那个躺倒在地的男人,紧紧地环抱着自己的身体,仰望着。

“这是爸爸吗?”,小陆始终不愿相信。“为什么他们还跟我说父亲还没找到?”

直到来到白银殡仪馆,21岁的小陆看见袋子里的父亲,才意识到:视频里的那个人不是爸爸,但真正的爸爸也没能活过来。

“我父亲是一个很能咬牙坚持的人。”小陆回忆道。今年52岁的老陆,已有四五年马拉松的训练经验,跑步,早已成为了他生活的一部分——早上六点起床,六点半去县城周边的村子跑步,一般一天也要跑上足足两小时。

在小陆母亲眼里,丈夫下岗后特别迷恋跑步,甚至全国巡跑,重庆、桂林、广州等地的比赛都不会错过。到目前为止,老陆的房间还挂着20几枚奖牌,那些都是他汗水的结晶,记录了几年来无数的辉煌与荣誉。

小陆拍下了父亲大大小小的奖牌

5月白银的夜晚,凉风吹过,气温骤然下降。刚来到甘肃的小陆还没来得及适应诡谲多变的天气,就已被迫肩负起了处理父亲后事的责任。

“我妈说,到时候火化了,就再也陪不了爸爸,所以要一直在旁边陪着。”

她静静看着老陆躺着的地方,一旁的母亲紧紧扶着冰柜,不肯放手。

5月23日下午,在海口31摄氏度的海风里和兄弟喝酒,没有让可乐觉得好一些。

不到24小时前,他还在甘肃的大风、冻雨和低温中跋涉,他救起了一个人,但更多人独自倒在路上,他看见他们面朝泥土趴着,一动不动,已经没了任何体征。那份无能为力的寒意一直留在他心里。

2021年5月22日早上8点57分,可乐在越野赛的起点,竖起两根大拇指,让朋友帮自己拍了张照。此时的天空有些阴沉,风刮起来,把选手的帽子和眼镜刮得到处乱飞。但在场选手几乎都穿着短衣短裤,轻装上阵,显然,保温不在大多数人的考虑范围内——这项赛事已经连续举办过三届,夏季的高原炎热干燥,更何况,主办方的强制着装里也没有冲锋衣这一项。

但常年的户外经验让可乐不敢掉以轻心,他照例把冲锋衣装在自己随身的背包里。

天气逐渐发生变化。从CP2(第2个打卡点)到CP3(第3个打卡点),那是一段长达7.5公里,爬升高度达900米的线路。在黄河边顺着山脊一路向上,地貌逐渐显示出乱石和草甸,没有遮挡物,八级以上的大风和着泥沙和冻雨打在人身上,“根本无法站立,脸都被刮肿了。”

尽管已经在CP2点换上了冲锋衣,可乐的裤子和鞋子还是在爬升途中湿透了。“几乎无处躲风,风寒效应非常厉害。”手指不听使唤,大腿也麻木了,一路上,选手们一堆一堆抱在一起,试图在石头背后躲风。还有五六个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看起来像在休息”。但可乐不敢停下来,他知道,“在那种环境停留下来不动,很容易再也动不了了。”

可乐在比赛当天拍下的赛道

大风和冻雨让气温降到零度以下,迷雾漫下来,能见度不到六米。在距离CP3不远的一个山坡上,几个男选手决定下撤,不再向上爬。但可乐决定继续——回去的路都是下坡,往下走,人的意志力也松懈了,能不能撑到山下都不一定。一路都是狂风冻雨,他们很容易被刮下悬崖。“还有一点,下去的路上,基本都是冻僵了的尸体。”

一个叫小晏香香的女选手赶上来,挽住可乐的手,“我跟你走。”另一个女选手也赶上来,“我也跟着。”

大雾带来反复的迷路,更大的威胁来自风——这里地处黄河边,赛道不远处就是悬崖,一个不慎就可能一脚踩空,被吹下山崖。三个人的体力已经到了极限,短裤不停滴水,鞋子也湿透了,手指已经没法控制,舌头不听使唤,话都说不出。一个女同伴早已经显示出失温的症状,全身都在颤抖,“不停地喊,冷啊,冷啊”。

可乐在比赛当天拍下的赛道

没有人哭,也没有人敢显示出慌乱。恐惧?恐惧是没有用的,在那种情况下,只有依靠冷静的判断才能存活。可乐的意识前所未有地清醒,“此时,我就是柱梁了,不能判断出错。”在大风、迷雾和冻雨里,他睁大了眼睛努力搜索每一个红色路标。

下午三点多,一行三人跌跌撞撞抵达了CP3附近。一片迷雾被吹开,前后的草坡清晰无比,他们在这时发现了那个窑洞,和在此避雨的牧羊人朱克铭。

这里是整条线路的最高点,海拔2253米,冻雨开始转变为冰雹和雪。窑洞里已经有一名男选手倒在炕上,冻得发抖,众人几乎都在失温的边缘,无法靠自身热量恢复,必须尽快生火。万幸的是在墙壁上找到火柴,火生起来,众人靠着烤火慢慢缓和过来。

可乐拍下的众人烤火的窑洞

大哥出去巡视了一圈,发现两名倒在路上的选手,拿出手机里的照片给可乐看,“人已经完全冻僵了,没希望了,眼睛直瞪瞪睁着,用手抹也闭不上。还有一个模糊意识了的,大哥背了一段背不动了。我说,好,我和你去救回来。”他们最终决定去救那个还有希望的小伙子。

走出窑洞几百米,上两个坎,再下两个坎,他们见到了因为失温已经意识模糊的张小涛,“还在念叨着自己是第四名”。朱大哥拿出一件大衣给张小涛穿上,和可乐两人合力把他架起来,带回窑洞,途中不停拍他,和他聊天。

“我给他唱黄河大合唱,唱人民解放军军歌,唱完歌又说,你小子欠我酒,我背你回来你可得好好请我喝顿酒,特么的别睡过去了,欠老子的酒,记得不,这个得还,老子喜欢喝酒,啥酒都行,但你得请,得请!看见前面窑洞没,那就是咱呆的地方,特么醒醒,敢睡老子揍你个孙子。”

可乐拍下的众人烤火的窑洞

伴着可乐的一路骂声,张小涛终于被架回了窑洞。脆弱的失温病人不能马上靠近火堆,要先脱掉湿衣服,再来脱鞋,盖被子,灌水,吃能量胶——靠着女同胞们专业的失温处理,张小涛脱离了危险。

可乐回忆:“我说你小子现在没意识到事情严重,但你别开口闭口说你第四名的事了,那都是屁事。你得感谢朱大哥,没他,不用半小时你就成僵尸了。你得感谢这些姐姐,没她们,你也活不过来。现在你意识还是模糊的,等清醒了你就知道事情严重。”

下午六点,在朱大哥和另一位牧羊人的带领下,窑洞里的六名幸存者回到了山下,和救援部队会合,晚上九点,中巴车把山下身心俱疲的选手们送回了酒店。

可乐下山途中,遇到老乡们拿着棉被上山救人

张小涛一直记得可乐的叮嘱,晚上打电话给放羊大哥时,他哭了。这之后的整个晚上和整个白天,他几乎是唯一一个愿意接受媒体采访的幸存者,电话铃声一刻不停,他来者不拒,把自己的经历重复了二十几遍。他的微信名是“勇敢”,他想,他活下来了,有这个义务把自己的经历讲出来。

越野马拉松在中国如火如荼,但很多企业都尚无足够能力主持如此冒进的越野赛事。

和大众参与的路跑马拉松不同,这种主打远距离接力的山地越野跑属于户外徒步运动的一种,在世界范围内仍属于小众的极限爱好。

国际上,最知名的比赛当属阿尔卑斯山环勃朗峰超级越野耐力赛,参赛者要在大约40个小时的时间内穿越166千米,海拔总爬升大约9600m。

类似的赛事在2014年前后被引入中国。在跑圈的赛事报名网“知行合逸”上检索显示,截止目前今年已结束的“越野赛”超过了20场,地点从北京、到杭州,再到四川、云南的少数民族自治州,遍及全国由南到北、从东到西十多个城市。

各地政府出于带动旅游产业、提高当地知名度的考虑,往往青睐这类比赛。

但是这类赛程难度极大,不仅是对选手的毅力、体力、专业能力的锻炼,对主办方的应急反应能力也是一项重要考验。

比赛前夜,景泰县气象局曾发布大风蓝色预警信号:“预计未来24小时内,我县大部分地方平均风力将达5-6级,阵风7级以上,并伴有扬沙或浮尘天气,请注意防范。”

如果完全按照规定执行,本次赛事应当为各个岗位设立专门的责任人,他们被称作“总监”,各司其职,权责分明,保障比赛过程顺利进行。

比如安全和路线总监的责任就是“防止任何风险或危险”,需要在赛前利用GPS收集赛道各项数据,预先计划应急路线,以便避开恶劣天气所造成的潜在危险区域。

更为重要的一点,是确保当极端天气状况出现时,“在任何时间都能有效停止比赛”。

但据参赛选手回忆,CP2到CP3这最陡峭的1000米攀升路段,无论是迎着七八级狂风上山,还是原地取暖、等待救援,都只有一条路可以选择。

此时是上午十点半,比赛刚刚开始不到两个小时,已有多名选手躺在路边一动不动、口吐白沫。

参赛选手李涛退赛下山时,一度感觉自己的双腿包括下半身都要失去知觉,但他拨打了40余个救援电话,并没有人和他讲清楚到底该如何救援、怎么救援。

据当地人透露,本次比赛的赛程设计有部分路段基本就在悬崖和陡峭的山壁上,信号也时有时无。“别说车了,连人都难走。”

有记者发现,赛事方在CP3终点的山顶只安排了两名协助打卡的志愿者,完全没有任何补给。据亲历者“流落南方”回忆,这段赛道正是选手们纷纷因失温倒下的地方。

为什么一定要把比赛设置在如此危险又难以救援的地段?看客采访到了承办此类赛事的相关从业者,他认为这本身就是个不可避免的问题。

“如果所有地方车辆都能上去,选手体验也不是特别好。一跑就说你这个比赛完全不越野,跑起来没有意思,景观也不好看,这都是一些矛盾。”

考虑到越野环境和风险的的综合因素,国际越野跑协会(ITRA)的《安全指南》中明文规定,要求选手“清楚地了解自己的精神状况和身体能力;选手应该得到充分的训练,并带上必要的装备”。

海外赛事通常也会出具一个强制装备的清单,并在选手领包、入场和比赛途中这里站点进行检查。相比之下,这次黄河石林的比赛,主办方对于装备却非常“随意”。有参赛选手表示,有人被检查到东西没带,和工作人员求求情就过去了。

最终,没有人完成了这场马拉松比赛,还有21个人的生命马拉松到此停止。

5月24日深夜,重庆奥体中心的空地上燃起了许多摇曳的烛光。文境的跑友们围在一起,默默放下手中的鲜花,一言不发。他们安静地凝视着“522 21”的数字——为了那些回不来的人们。

作者 悬章、小波、百忧解 | 内容编辑 程渔亮 | 微信编辑 菠萝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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