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鎖太平洋:美國的戰時新聞檢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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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盟军俘虏和日本平民都得到这种神秘莫测的「X病」。
…患者的嘴唇紧闭、僵硬发黑,无法说出清楚的字句,双腿与手臂上都有一块块红色的小斑点。在其身旁一个约十五岁略胖的女孩,身上也有相同的红色斑点,鼻子还凝结着血块。
——节录自1945年9月8日,乔治•韦勒(George Weller),长崎报导
1945年8月6日、9日,两颗原子弹分别落在广岛与长崎,蕈状云穿过白色云层、向天际攀升。按照随军记者威廉•劳伦斯(William L. Laurence)的目击,蕈状云既非烟雾,也非火团,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新物种,在世人的面前骇然诞生。」
不是所有的美国记者都能像《纽约时报》(New York Times)的劳伦斯这样,「有幸」获得特权,在此历史时刻随军机完成独家采访。特别是,这涉及最令官方与外界敏感的原子弹。原爆以后,广岛与长崎二地便受到驻日盟军总司令部的管制。与媒体打交道时素以作风强硬闻名的麦克阿瑟(Douglas MacArthur),严格限制新闻媒体进入受灾区域采访,以免原爆后的景象影响大众舆论。记者如欲一探究竟,只有乖乖配合军方的战时新闻政策。
▎突破封锁线,揭露原爆「X病」
要求战地记者像乖宝宝一样站好听命,谈何容易?《芝加哥每日新闻报》(Chicago Daily News)的记者乔治•韦勒(George Weller)就是为了采访,甘愿冒险违规的人之一。1945年9月4日,韦勒突破封锁线,一路从日本厚木直驱进入鹿儿岛县的鹿屋;他佯装成美国军官,利用小快艇、铁路和车辆等交通方式,终于在9月6日成功潜入长崎,成为第一个在原爆后踏上长崎的美国记者。
韦勒取材的目光,多半停留在爆炸后的废墟、各地医院,以及战俘收容所等地。针对长崎的报导集中于9月8日至9日。韦勒在当地医院中,亲眼目睹受灾居民的惨状。他记录了现场的荷兰军医,同时为盟军长崎港口第14收容所指挥官温克少尉(Jakob Vink)的观察:许多盟军战俘和日本平民都为「某种疾病」所苦,他们发烧、呕吐,白血球与红血球数量的急遽下降,有大量内出血和落发,且患者嘴唇发黑僵硬,无法清楚言语。由于没有确诊病因,又推测与辐射线脱不了关系,只好暂时先用一种令人困惑、透露着恐怖的代称——「X病」(Disease X)。
据韦勒的现场记录,当地医生都对史无前例的「X病」束手无策,每天都有病患死亡。虽然有的人撑过两、三周时间,但仍恐惧自己的生命将随时消逝:
——9月9日,乔治•韦勒,长崎报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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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场能做的事,除了继续照顾病患,就是等待9月11日美国派遣的25人调查团,期盼这些人能找出解决办法。对那些在地狱门口徘徊煎熬的患者,韦勒在报导最后写到:「但是他们全都死了——死于原爆,而且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韦勒不明白原因,医务人员也是。
但是,真的没有人知道为什么吗?
▎长崎报导被下令封杀,尘封60年
韦勒在长崎待到9月10日,后又自长崎往返福冈及九州北部等地,前后总共滞留近三个星期。采访期间韦勒的脚部受伤,26日才随海军的医疗船离开长崎。此趟旅程韦勒撰写了大量采访笔记,包含战俘与医务人员的访问、建筑物与地形被害的情形,以及关于「X病」的记录。
虽然韦勒私自潜入被封锁的长崎,但他没有把长崎报导抢先发布在《芝加哥每日新闻报》,而是依照规定先将原稿送交给驻日盟军总司令部,等待新闻审查。韦勒并不认为自己的报导有什么「大问题」;甚至在他的导言里,相当政治正确地肯定美国投下原子弹的决策。但结果,韦勒将近两万五千字的原稿、纪录以及相关摄影照片被强制没收,禁止发表。根本的原因在于报导中的「X病」,可能会造成美国舆论对开发核子武器的反弹。注1
倘若这宛如人间炼狱的惨状公诸于世,正在强力谴责纳粹大屠杀的美国,又当如何面对世人?
韦勒对自己报导被封杀感到难以置信。扣压新闻的元凶,指向驻日盟军总司令麦克阿瑟,但他亦无可奈何。军方动作其实有脉络可循,当时的韦勒可能不晓得,在他进入长崎之前数日,另一位澳大利亚籍记者伯切特(Wilfred Burchett)也在9月2日也偷偷潜入广岛,并且将他举目所见生机灭绝的景象,以「原子的灾难」(The Atomic Plague)为题,登上伦敦《每日快报》(Daily Express)9月5日头条。伯切特无视新闻审查规定,直接发稿回伦敦,引起军方极度不满。他们指责伯切特打击美军士气,甚至扣上为敌宣传的帽子,麦克阿瑟亦下令禁止伯切特入境日本。
韦勒始终认为,美国军方(特别是麦克阿瑟)毁了自己心血,企图掩盖真相。1978年,战争结束三十三年后,韦勒与伯切特这两位分别首次登上长崎、广岛的特派记者,聊起当年采访的观察。韦勒向伯切特表达恭喜与敬意,广岛的报导能顺利刊出,并对自己被封杀的报导耿耿于怀:
后来定居义大利的韦勒,在2002年以95岁高龄逝世。他过世后,消失的长崎报导,却有戏剧性的发展。韦勒的儿子安东尼(Anthony Weller)偶然在韦勒家中,发现原本以为轶失的长崎报导复本,用复写纸打字,A4大小共75张,纸张也随着时间推移而变色。
据安东尼推测,可能连韦勒本人都忘记有复本在身边。安东尼将这批尘封60年的长崎报导,选在2005年原爆60周年公开。他说,从这份复本内容可以看出父亲态度的复杂。起初韦勒认同「原子弹是精准的攻击」,但从他的叙述来看,却存在着某种弧线,将他的态度转向省思「我们的世界究竟怎么了?」
图/撷自 Amazon.com (10月2日)
▎自由与国安孰重?——美国战时新闻检查
韦勒将长崎报导发给驻日盟军总司令部审查,也许会被讥笑过于老实。但以美国自太平洋战争爆发以来的新闻环境而言,韦勒的作法即便明显违反新闻自由精神,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所谓的新闻自由,虽拥有美国宪法第一修正案做为后盾,但面对国家安全意识高涨的战争时期,似乎仍铐上一层枷锁。
自由比国家安全更重要吗?也许美国的答案是:「看情形。」
美国于一次大战时曾订定《间谍法》、《叛乱法》,以及《对敌通商法》等,用以限制人民的言论思想与新闻自由。政府权力可以直接干涉印刷出版、邮件通讯,乃至新闻采访。此种因应战时的新闻审查,到太平洋战争又死灰复燃,而且操作更加细致。
珍珠港事件爆发后,美国军方即展开严密的军事新闻检查。国会亦迅速通过《第一战争权力法》,赋予总统检查各类新闻与通讯内容的权力。罗斯福政府于1941年12月19日成立新闻检查局(Office of Censorship),由美联社(Associated Press)新闻主编拜伦(Byron Price)担任局长;隔年1月15日颁布《新闻战时行为准则》(Code of Wartime Practices for the American Press),严格规定出版品不可刊登有关军队、飞机、船舰、武器、军事设施、天气状况等可能影响战争的「不适当」资讯。准则效力所及亦包括新闻广播,后来还被讥讽是美国新闻记者的圣经。注3
有这些机构还不够。1942年6月罗斯福又以行政命令成立「战时新闻局」(Office of War Information),这次请来《纽约时报》的资深记者戴维斯(Elmer Davis)担任局长,协调政府各部门和民间机构的战争新闻发布,同时肩负战争宣传工作。
美国这种对「新闻处理」(news management)的策略日益普遍。有些比较敏感的新闻研究者认为,早从华盛顿时期,白宫就天天想着如何控制新闻界;不过政府各部门真正有系统、全面性的,基于「国家安全」跟「总统特权」二者考量进行的新闻处理工作,还是要从二次大战算起。
▎新闻自由,并非不言自明之事
战时利用「国家安全」的理由,来操作新闻发布、扣压新闻报导,对政府而言十分便利。《时代杂志》、《生活》创办人亨利•鲁斯(Henry Luce),就对罗斯福政府的新闻管制策略颇为不满。他认为华府的处理方式,改变了政府与媒体间的相处关系,进而引起何谓「新闻自由」的疑虑。
亨利•鲁斯乃于1942年建议芝加哥大学展开相关调查,等到了1944年,他进一步邀请芝大校长罗勃•哈钦斯(Robert Hutchins) 出面,筹组成立「新闻自由委员会」(Commission on Freedom of the Press),研究民主体制与媒体功能。鲁斯曾语重心长地说:「新闻自由,并非不言自明之事。」注4
像韦勒的长崎报导被扣压、封杀的这种案例,鲁斯认为还不算是最大的威胁。真正可怕的是一个大政府如何巧妙地利用公关操作,一面掩盖消息,一面释放资讯,引导新闻界塑造人们所能感知的世界观。
在国家安全意识的面前,似乎一切箝制都很合理。乐观的人也许认为,战后情形就不会那么糟了,但事实却正好相反。太平洋战争结束后,韦勒的报导也未曝光;麦克阿瑟强硬的新闻管制,在后续登场的韩战中持续发威。1945年后,以国家安全为旗帜的疯狂浪潮,将社会带往面对国际冲突的、冷战的心灵世界。后来掀起的麦卡锡主义,更在「新闻自由」上打了一个大大的问号。
回头看韦勒的长崎报导,若非其子安东尼的巧妙机运,让报导重见天日,珍贵的采访记录与其呈现的新闻脉络,终将石沉大海。美国自太平洋战争结束以来的70年间,仍持续涉入国际战事;韦勒变色的原稿影本,依旧是追问新闻自由的范例。
诚如鲁斯所言,「新闻自由,并非不言自明之事」,而是需要出声捍卫、明白指出问题的事。
▎备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