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忠鹏专栏-我的外省父亲、本省母亲

在当年,高女毕业的本省人,嫁给来自大陆的外省人,是一个遭到亲友冷嘲热讽、不会受到祝福的婚姻。幸而外公是个祖先数百年前来自唐山、嫡传了数代的福建人,他以身为汉人、读汉书为荣。虽然身为日治时期的村长,但始终不愿接受日人招安改姓成为皇民。他别具慧眼、力排众议,接受这位青年军官成为他的女婿。父亲后来除役成为公务员后,微薄的收入根本无法养活一家老小,必须靠母亲辛苦教书兼职家教来贴补家用。但他给了她全部的爱,每日共同操持家务。直到母亲晚年失智,父亲依然不离不弃,每天悉心呵护照顾、无微不至。最终先后一起撒手人寰,相隔仅两周。

从小,我们这些所谓的「半山」小孩,就会感受到旁人异样的眼光:本省人当你是「阿山」,外省人认为你是「台客」。我们的母语是闽南话(福佬话),从小一起长大的亲友也多数是本省人,所以我们说的一口「台湾国语」,在泥巴田埂海边奔跑长大。父亲那边的亲戚,只有在父亲发黄的照片簿里、逢年过节拿出来祭拜的祖先牌位上、深夜的叹息与酒后泪光中的口述,才依稀感觉出,在那遥远的地方,隔着千山万水,有着自己从未谋面的爷爷、奶奶、叔叔、伯伯。

直到年纪渐长、成家立业后,才惊觉台湾政治人物,似乎总在无所不用其极地刻意凸显省籍情结,将本省人与外省人之间,画出一条深不见底、难以跨越的鸿沟。对于我们这些「半山」来说,是件困难的抉择:既无法与中国人划清界线,也无法认同台湾人非中国人;不能接受被称为「清国奴」,但不介意被称为「台巴子」。 母亲的亲弟弟,曾经上了国民党的政治黑名单而被迫流亡日本多年;父亲在大陆的大哥,则在日本侵华期间遭到日军屠杀尸骨无存。但父亲告诉我们:只有宽容,才能彻底放下;不遗忘但不记仇,才能让历史伤口愈合。

父亲收入不丰,经常需要借债供我们读书缴学费,但是告诉我们人穷志不穷。他说他所能给我们最大的遗产,就是让我们完成学业、习得一技之长,便可受用终身。父亲从小要我们熟读《朱子治家格言》,让我们了解做人的基本道理;他要求我们勤练毛笔字,让我们了解中华文字的精美;他要我们看他腿上的枪伤弹痕,让我们知道战争的残酷与中华民族所遭受的苦难。我们既向往神州大陆美丽山水,也了解大陆为何较台湾落后,所以不会去仇中,更不会去鄙视正在努力迎头赶上的大陆人民。

母亲虽然出生农村,但是有幸完成日本殖民时期的高女。她言行举止高雅、能说流利的日文,却不断努力学习国语;她思想先进,却不嫌父亲老土,永远以丈夫为重;她教会我们如何欣赏日本文化、认同台湾风俗人情。因此,我日后才能理解为何那些受过日本殖民教育的台湾老者,至今依然会怀念那段充满日本色彩、奉公守法的骄傲日子。直到今天,我们依然会喜欢到日本旅游,特别向往住日式木屋、享泡汤之乐、睡榻榻米上、吃日本料理的怀旧风情。

父亲忘不了他的「根」来自大陆,两岸通航后曾回乡探亲,向他未能送终的父母上香、磕头告罪。但是他最终遗言,依然要求葬在台湾,因为他认为这里才是他的「家」。母亲是个标准的「家后」,一辈子总是把先生、子女放在第一位,她无怨无悔地照顾这个家里的每个人。她高女的同学多数嫁给了医生过好日子,但她从不嫌父亲不会赚钱,更不会瞧不起他那贫穷落后的家乡,毕竟那里孕育出一位钟爱她一生的好好先生。

相信许多外省第二代或半山会像我一样,因为敬爱父亲而不会仇视中国人,因为深爱母亲也不会排斥当台湾人,更认定这块生育自己的土地,将是未来安身立命之所在。 我们希望未来的总统能够体谅我们这群人的卑微心愿:既敬爱外省籍的父亲也疼爱本省籍的母亲,更希望未来两岸人民之间,因为理解而没有仇恨、因为有爱而不再疏离。

谨用此文悼念我刚去世不久的挚爱双亲,也诚心祝祷两岸永久和平没有战争。

(作者为科技业顾问、专栏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