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三):父亲走了很多的路,但他遇见我母亲的那条路上,他走得最稳健

编按:知名作家蔡诗萍最近在脸书写了一系列《我父亲》,共有11篇,图文精彩、诚挚感人,获得许多回响。《中时新闻网》特别取得其授权转载如下,与读者分享。

蔡诗萍父亲与友人们。(图/蔡诗萍授权)

《我父亲(三):父亲走了很多的路,但他遇见我母亲的那条路上,他走得最稳健》

看来,蛮多脸书友,对我那九十四高龄老爸,很有好感。真好。

其实,我蛮怕自己变成他的,从过去以来,甚至现在。

因为,父子之间,你也知道,总是代沟,一段又一段的。

差别只在于,随着自己年纪大了,比较能体会他的心情

也由于我自己有妻女了,尤其,有女儿后,更能体会做一个父亲的总总眉角,不容易啊~尤其,在他那个年代。

父亲是他那个时代,随着国民政府大撤退,到台湾来的军人里,很早便决心娶一个台湾姑娘,管它什么「一年准备,两年反攻,三年扫荡,五年成功」的蒋公喊话!

这决心,使他断送了,从小兵到军官的路。一辈子,就是个兵。

但他的不少军中袍泽,后来有尉官,有校官,但不少至终仍是孤家寡人。他们先是相信,要反攻大陆,后来,反攻不成,自己也年华老去。也有几位,退伍后,透过做媒,娶了年轻的原住民妻子,娶了携儿带女的寡妇,总之,在落脚台湾,娶妻生子的跑道上,我父亲,毅然决然,在他的袍泽兄弟里,跑了个第一。

人生有得有失。多年后,我是以他的长子身份,陪他参加了不少次葬礼。他不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台湾了。

父亲是一个人,随着部队辗转到台湾的。

人生总是在一个接一个的选择上,做出判断。谁也不是神,谁也不知道,怎么选择必然是对,或错。多多少少,是带点下注前的犹豫,反复,然后,给它赌下去吧的勇敢。

父亲说,他的部队,在上海逗留了好一阵子。

过年时分,虽然共军威胁已经逼到上海市郊了,但一般人家,年还是要过的。炮竹声,在除夕夜里,劈哩啪啦,响个不停。他跟几个老乡,整夜哭个不停。

时局纷扰,军心涣散。

有一天,几个同乡,决定冒险试试,逃兵回故乡。他们请了假,沿长江,搭船往中游一走。老爸是湖北人,沿江是可以抵达的,至于,怎么再转回偏僻的老家,他说,哪管这么多,走了再说。

走了再说。

他们一行人,还没走两天呢,从中上游逃难下来的人潮,把他们吓坏了。

最让父亲打消念头的是,有人看着他们几个,说你们不要再往下走了,共产党已经打到湖北过江了,你们回不去,还会被抓兵啊~

老爸回忆着,他几个又哭着,往回走。

在上海兵荒马乱间,找到部队,没多久,就搭船来到台湾了。

他第一个印象是,湿溽,空气一阵滞闷。

然后,几个月后,湿湿答答的冬天来了。

父亲来台后,一直在北部移防。

最常驻防的区域,就在林口桃园杨梅竹北新丰新埔等地。

也算他命中注定,要跟客家女人结缘吧!

多年后,我带他去新埔一带逛逛,那时他精神好,还在新埔义民庙前,左看看,右看看。

他回忆着,以前部队借住过这里。

他说位阶低,睡在庙门口旁,兼守卫看哨。

他竟然非常诗意的对我说,那时,满天都是星星。睡不着,就望着天上

我问吃饭呢?

他说就在庙前的广场上,一个班,围一圈。蹲在地上吃。速度快,可以抢着吃两碗,速度慢,就一碗打死了。

饭里面,都是小沙粒。米没洗干净,也有露天吃饭,风吹沙的加菜效果

父亲一直很节俭。

应该也是从来没有丰衣足食过的珍惜吧!

但他追我母亲时,听说是不太小气的。因为,他常常跟他的袍泽兄弟借钱。

都在干嘛呢?

那时候,在新庒子,那样的小地方

母亲羞答答的说,还能干嘛,那个小地方,一出门,就碰见部队里的熟人

能干嘛呢?

没钱,没车,小地方。

多年后,我拼凑着,那个年代,一个外省大兵,去找刚从文具行下班的客家女郎

两人拘谨的,走上小城街道

我爸问,去哪呢?

我妈说,都好。

于是,他们走着,走着。

走出一个夜晚,接着一个夜晚。

他们显然在恋爱了。

于是,去哪都好。

反正,是要一起过日子的,不是吗?

很多年后,我在拼出的图像里,越来越了解他了。我九十四岁的父亲。

当年,口袋里带着一点点他兄弟们借他的钱,出来把客家妹了!

图/蔡诗萍授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