负雪的忧愁

图/黄祈嘉

周六清晨,熹微的晨曦从厨房的窗溶溶泄泄照进来。窗花切割阳光成规整的格子状,再柔和地披覆一对母子身上。时间停摆,尘埃恰似有生命的微生物,在空气中浮浮沉沉。按着说明书的步骤,母亲将各类化学剂挤入塑料盒子,再用刷子将这些呛鼻的化学剂,由原本的黑白分明,搅匀成火山泥般的暗灰色。

我光着上身,披着一条印着熊猫图案的绿毛巾,盘腿就坐。接着,母亲跪在我的背后,从塑料盒子中舀出一勺勺的火山泥往我头发涂抹。有时力度掌控不好,刷子戳中我敏感的头皮。我直喊痛。灰色的染发剂像雨点般一滴滴飘落身上,我不假思索地用毛巾擦拭。「哎,都不知道怎么越来越多。」母亲时常一边为我染发,一边苦叹,尽是一位母亲对孩子的唏嘘和关怀。

真的,越来越多吗?

我想起白发第一次从我的少年头冒出的总角年华。那发只是纤细的一根,我被同桌如此告知。严格来说,那根头发并非纯白,而是锃亮的金银色。朋友说或许我的体质特别,可以产矿,他日把这金银发摘下来可以卖个好价钱。我得意地相信这个说法,认为人体产矿之说一点都不荒唐,因为卡通里很多奸角都有金牙齿。每晚临睡前,我都挂念着我后脑勺区域的那根金银发,是否正在漆黑的夜里闪闪发亮,陪我缓缓入梦。

好梦不长。某日,我将这件事告诉母亲。她仔细一看,惊叹道,那是白发!父亲得知后随即决定用拔毛器替我拔出白发。因为深信民间盛传的「拔一根,生三根」之说法,母亲努力制止父亲的冲动。父母的慎重其事令我不禁感到有些惶恐。两人的争吵以父亲的胜利告终,我躺在他的大腿,不出三秒,没有任何疼痛感,父亲就从后把我藏了几个月的金银发递给我看。当下我没多想,觉得不过又是另一个童年幻想破灭而已。

随后白发开始拓展领土,从一根扩散成一小块的白发区,引来同学注目。长大之后的同学不再赋予白发神幻色彩,而是干脆直接说我「早衰」。随着日子的推移,白发越长越多,在我的后脑勺连成白色地带,和周围的黑发形成强烈的颜色对比。成长的那些年,每次结交新朋友,我都会被同样的问题困扰:「你的白头发怎么那么多?」如果对方稍欠涵养,更会错把人身攻击当幽默地戏谑一番。当年的一根白发如今长成黑海当中的一道白色海洋带,我曾怨是父亲的冲动所致。

虽受白发问题困扰,但我毕竟也渐渐习惯了人们的目光和疑惑。久而久之,白头发反倒成为我的形象风格。因为它的缘故,我在人群中比较容易被认出来。或许我该这么认为,中学老师之所以对我印象深刻,鲜明的白头发应被记一功。加上我从中学开始就喜欢读诗,在我独朗「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黄花白发相牵挽」、「一簪华发为谁新」时,白发成了最佳的陪衬物,轻易带领听者走入诗词迟暮沧桑的意境当中。

有时,许多好事的长辈会前来给予意见和「免费问诊服务」。有人说问题源自身体缺乏黑色素,要多吃黑糯米进补;有人说我天资聪颖,勤勉念书才会如此;有人直接给了药方一帖,什么什么各一钱的,但我从不多加理会。其实多年下来,我并没有染发的打算,认为染发剂有害健康,直到为了大学面试才勉为其难地答应让父母为我染发。毕竟,没有一间大学会愿意录取一位华发苍颜的新生。

父亲第一次为我染发,显得笨拙且不熟练。我们两父子一起光着上身,父亲站在比较高的平台,唤我趋前、转过身、低头……认真的神情有他每次在户外写生的神韵。我原本就是他的其中一件艺术品,所以他乐于肩负加工责任,为我修补缺陷。将染发剂冲洗干净,我擡头望见镜中的自己,总算变得朝气蓬勃,一洗疲态。染发剂真有回春之妙效!那次面试,我不再被新朋友或面试官询问那些恼人问题,省却多余的麻烦。

从此,我也像刚成年的女人开始化妆一样,开始接受染发。记忆从此充斥着亚摩尼亚的味道。在白发被染黑和重新生长的循环中,白发大军悄悄地从后脑勺向前方迈进,开始在头顶的位置冒出。相较于以往,我更加容易看到那些白发,没能再自欺「眼不见为净」。

我开始学会用镜子端详自己,细究身体的缺陷。如果世上有阿拉丁神灯,容我对自己的身体作出三个愿望,我愿意:长高些,白发转黑,门牙变得平整。我知道前二者是无法改变的现实,所以唯有对门牙下手。考虑了若干年后,我终于鼓起勇气挂号见牙医,接受牙齿矫正手术。我清楚记得那个清晨,前往牙医诊所途中,每每路过一辆停在路边车子,我就会止步,打量车镜中的自己。因为怕疼,我尝试说服自己其实长得挺不错,何必忍受打针和拔牙之苦楚?

一番天人交战之后,我始终败于「人是爱美的生物」之定律,任由牙医用针筒刺入我的腭骨和牙龈,注射冷冻的麻醉剂。之后,一把大钳子夹住我的前臼齿,十分粗暴的前后摇晃。牙医一股劲地往下拔,我感觉整个脑颅都在剧烈摇动,颞下颌关节有濒临脱臼的痛感。拔了牙,我还得忍受血流不止的一个小时。痛苦万分中,我只能诗意地想像天崩地裂后,迎接我的会是一片不起波澜的爱琴海。

我惊异于自己的勇气,也不禁思考为什么人类愿意为了外表而承受如此巨大的疼痛。我所受的,其实和那些愿意接受隆胸、割双眼皮、抽脂、皮肤漂白等整形手术的人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精神科有一种名为「身体畸形恐惧症」(Body Dysmorphic Disorder)的症候,临床表现一般为:患者过度担心自己的外表,甚至为之心生恐惧和不安,最后演变成社交恐惧症或抑郁症。虽然许多爱美之人不至于患上如此严重的心疾,但可以肯定的是,我们每个人心中都住着另一个自己,会在我们最脆弱的时候出现,正色厉声地力数自己的生理缺陷。我的表弟就罗列了自身外貌的「十宗罪」,包括鼻子不够高挑、颧骨不够突出、头和耳朵生得太小、脸上留有青春痘疤等。听罢,我劝他不要太纠结,否则缺乏自信事小,患上上述恐惧症则事大。

依照中医的说法:「肾主骨生髓,其华在发」。莫非,年少行太多自亵之事,以致肾虚,自尝苦果?网路资料则显示白发的成因为「情志烦劳,兼有精神抑郁」。乍听之下也似乎挺有道理,多思多虑向来是我的性格。然则,以上所述,许多少年皆有,又不见他们都顶着一头花白的发。钻研西医的我,比较相信另个说法──基因遗传。阿嬷说其实父亲从小也有少白头的问题,只是他注重形象,勤于染发,才不至于被别人发现。姑姑的说法更玄,她说父亲的白发染着染着,在差不多二十多岁时就突然悉数转黑。我希望她所言属实,并于几年后在我身上发生。

不过眼看白发的蔓延呈燎原之势,我的少白头恐怕还是回天乏术了。除非人为地整形,否则人的容颜终会老去,无法逆转,一切只是快与慢的问题。某知名社交软体于前些日子推出一种智能滤镜,可以还原照片中用户的婴孩脸蛋。此滤镜一经推出,马上风靡网路世界,人人都在炫耀自己稚气满满的婴儿脸。我也曾试用这个滤镜,结果原照和加工照没有太大区别。家人朋友为之讶异,羡慕我拥有不老的婴儿脸,洋人俗称「Baby Face」。被人称赞不老,会有一种时光未曾转动的恍惚感,仿佛孩提时代的美好还未全然逝去,至少还停驻在我的容颜之中。我就是如此矛盾的个体──青春无敌和苍老坏朽的气息同时在我的头上交汇。曾经,我在病房阅读病例,同辈的实习医生从身后叫了我一声「教授」。我把头别过去,彼此照见脸上的尴尬。

同样的软体乘胜追击,再次推出新的滤镜──这次则反其道而行──把人的容颜加工老化,同样「受落」。朋友们乐此不疲地分享华发苍颜的自己,好似已做好岁月即将疯狂雕刻自己的心理准备。我想,没人愿意老去,人们喜欢的是移除滤镜之后,仍然年轻的自己。就像一场梦,梦里你以为你已经时日无多,醒来后却发现自己还有大好青春。滤镜的发明,抓住的始终还是人们心中不愿老去的心态。佛说,人生四苦,生老病死,甚为真切。

头发,是每个人青春的记号,甚至也可以是时代的象征。母亲那年代,紫霞仙子朱茵的蓬松短卷发和王祖贤的波浪卷引领潮流。所以走在大街上,我们可以从头发的样式推断某妇女的年龄。有人常说某些发型显老,在我看来,这类说法有欠公允。

殊不知,他们口中的「老人发型」也曾风靡一时,只是妇女们念旧,不愿改变已经熟悉的发型而已。换句话说,时下的少女也会顶着离子烫,渐渐步入老年,秀发之间渐渐长出银白的色调。之后,新的一批年轻人把白发苍苍的印象和离子烫扯上关系,嘲笑原本清丽的少女为不懂时尚的老古董。时代的淘汰法则,会如此进行下去。

「怎么会越来越多」,除了是对孩子的怜惜,会不会也是母亲的自怜,感叹岁月肆无忌惮地摧枯拉朽曾经婀娜多姿的少女身。世上并没有回春药。时间拖曳肉体往衰老的方向前去,从来没有后退的余地。白发会在某天恢复乌黑光泽,是聊表自慰的妄想。我常抱怨,如果一座山的巅峰长年积雪是因为高海拔的关系,那我这样一个一米六五的矮个子,头顶为什么却意外获得寒流的眷顾,提前迎来一场强降雪?

或许,我就像电影《童梦奇缘》的光仔,因发丝的提前衰老而得到不一样的心境。如果父母亲为我写好的基因程序早已注定了这种与众不同,负雪的忧愁将我重重围困,我毋宁相信白发是上天提前赐予的桂冠。白茫茫的严冬终将到来,无可逃避,彼时,我希望我早已学会坦然接受生命尽头的风云变色,哪怕没有雪山的高度,亦可展示一种雪山般,神圣而不可侵的,冷静与沉着。